孫二娘笑道:“你們兩個叽叽咕咕,盡自說些甚麼私房話兒?叫你也不聽見。我們有事求你呢。今夜有酒無曲,樂和在前頭給他們唱曲子,俺們這些沒名分的難道就不配了?”
金蓮聽見這裡也便明白。笑罵:“呸,你也配!”孫二娘道:“我不配,她們卻配。已着人去拿琵琶了,你吃了這杯,好歹唱一個罷。”斟出一杯,托在手裡遞過。金蓮道:“好狠的心。醉死我算了!”
吃過一杯,接了琵琶,盤腿坐在炕上,将琴橫在膝頭。擡手勾一勾弦,道:“想聽甚麼?”孫二娘道:“我們哪敢點?隻看你有甚麼。”金蓮嗤的一笑,道:“我兒,你還不知道我哩!肚子裡撐心柱肝,就是要一百個也有。”
宋江吃多,衆人作好作歹,扶至裡間睡下了。武松等人忠義堂上正說話吃酒,忽聞内室一陣笑鬧,莺聲燕語,跟着安靜下來,傳來一支琵琶聲響,宛轉動聽。卻才彈了一段,裡頭咭咭咯咯地鬧起來道:“誰要聽她這洛陽花梁園月的!傷春悲秋的不要,快打回去。換一個熱鬧的。”
金蓮聲音,又是笑,又是惱,道:“又要聽這個,又不要聽那個,你們怎的這般難伺候?”琵琶重響,輕攏慢撚一兩聲,才唱了一句,又有人道:“上壽的也不要!快叫她住嘴。”
把潘金蓮說得急了,道:“你們這些人,也忒不知足。我不唱了!”
外間皆忍不住笑。聽裡邊又是一陣吵吵嚷嚷,須臾,重新安靜下來,琶音铮鏦,另起一個,彈的卻是一首武曲,铿然锵然,金刀鐵馬,這一回不見再打斷,一徑彈奏下去。外間衆人皆住了話頭靜聽。林沖向席間一望,詫道:“誰彈的琵琶?樂哥兒明明坐在這裡。”
石秀笑道:“多半是武二哥嫂嫂罷!也沒有别人了。”樂和住了杯,凝神傾聽,聽得一會,點頭笑道:“倒比我更高明些。隻是有幾處錯得奇怪。”
武松道:“我嫂嫂醉了。”擱下酒碗,起身徑往裡間去。
金蓮一曲奏罷。一手撐了琵琶,揎拳捋袖的正問:“還聽些甚麼?”孫二娘道:“休這般立在炕沿上,仔細踩塌了炕。看摔了你!”
這時簾子掀開,有人喚了一聲:“嫂嫂。”金蓮轉頭見是小叔,笑生雙靥,道:“叔叔怎的來了?”
武松道:“聽見裡邊這樣大動靜,數我嫂嫂鬧得最兇。”金蓮笑道:“你說誰鬧來!我不曾鬧。都是她撺掇的。”說時钏镯丁當的指了孫二娘。
武松道:“夜深了。嫂嫂先回……”
金蓮不待他說完,道:“夜深了,你先回去罷!休要來羅唣我。”撇開琵琶,正待溜下炕來,卻果然立足不穩,一步踩空,“嗳呀”一聲,往旁一跌。
孫二娘唬了一跳,搶上摟在手裡,笑道:“我的姑奶奶!你酒多了。”金蓮昏昏沉沉,嬌笑道:“誰說的?我不醉。”
武松皺一皺眉,彎腰将琵琶拾在手裡。孫二娘道:“别管這勞什子,你先顧人罷!如今人在這裡,還交與二哥帶了回去。”
武松道:“我嫂嫂這般模樣,恐怕行不得路。生受阿嫂,替武二送了她回去。”孫二娘道:“事不湊巧,俺也吃多了幾杯黃湯,頭昏眼花,怕一個認不清路,摔了你嫂嫂,卻沒個理會處。”
武松道:“說不得,隻好起動三姐。”扈三娘道:“本當送了六姐回去,不巧身上來了月事不便。還教别人送一趟便了。”
武松尚未出聲,顧大嫂早嚷起來道:“看我作甚!我這樣弱不禁風身子骨,哪裡扛得動你嫂嫂!你自家嫂嫂,自家領回去便了,卻不幹俺們的事。”
武松一聲兒不言語,撂了琵琶,由孫二娘相助,将金蓮負在背上。金蓮詫道:“咦!這個人披頭散發,倒有些像我叔叔模樣。”
孫二娘笑道:“還認識人!不算太醉。”打起簾子,送了二人出去。叮囑道:“可不敢颠簸!仔細她吐在你身上。”
武松負了金蓮,遂不再向前去,返身往後。迎面走廊上撞見一碗燈籠過來,卻是向後淨手歸回的柴進,吃得也已半醉,同武松擦肩而過,問候道:“大嫂醉了。”武松點一點頭。
自忠義堂後門出去,夜氣撲面,松濤陣陣。武松沿了山道往前山去,向迎面過來守軍颔首答禮,對答一句口令。
這一聲将金蓮驚動。道:“往哪裡去?”武松道:“家去。”
金蓮擡起身來,星光下向四周認了一會,纖手擂他肩膀道:“叔叔走錯路了。”武松道:“不曾走錯,是嫂嫂醉了。”
金蓮嬌笑起來道:“我不醉。”
武松道:“醉了倒也無妨。今夜前邊都醉了,便是師兄也過量了。”金蓮噗哧一笑,道:“誰人馱得動他回去?”武松道:“無人馱他,堂上自睡下了。”
金蓮笑道:“都醉了時,叔叔怎的不醉?”自己想了一會,醉醺醺的拍手道:“想起來了。叔叔是一分酒一分本事,三分酒三分本事。他們怎的不給你封個天醉星,天酡星?偏偏要封個天傷星。——這字眼有什麼好!”
武松不響。走出幾步,忽的道:“我也有幾句醉話說。”
金蓮吃吃的笑,道:“叔叔有甚麼話說?”
武松道:“這塊石碣上文字,嫂嫂看見了。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上天诰命。”
金蓮道:“我看見了。碗口大的字!誰不看見。”
武松道:“石頭上有武二名姓,卻無嫂嫂名姓。”
潘金蓮笑了。一歪頭道:“沒有我名姓又怎的?今天一起吃酒的女眷,卻也大半都沒有名姓。難道便不活了?”
武松道:“這蝌蚪文字無人識得,他說甚麼就是甚麼。倘若是出于人力,沒有嫂嫂姓名時,那便是公明哥哥把嫂嫂給忘了。我想來想去,哥哥卻不是那樣人。此事當是天意。”
金蓮聽見這裡,重新伏下去,将臉頰輕輕地挨在小叔肩頭。道:“是天意又如何?”
武松道:“天意裡沒你,也就沒我。我不認他。”
潘金蓮聞言,唬了一跳,酒霎時間醒了一半,撐起半個身子,道:“說些甚麼傻話?你在這裡守關,斬将,立功,一刀一槍,打出自家名姓。你怎的不認他?”
武松搖一搖頭,道:“我不做甚麼天傷星。”
金蓮道:“這字眼是不大中聽!也難怪叔叔不願意做他。叫他們給你換一個神氣些兒的罷。”
武松道:“字眼不打緊。要緊是剛剛大夥歃血誓盟,願生生相會,世世相逢,永無斷阻,一百零八顆星辰,這裡頭沒有嫂嫂。”
金蓮聽見這裡也便明白,擡手一捶小叔肩膀,好笑道:“你怕你天上做顆星星,我地下做個凡人,你我遲早要走散了。——便是做了夫妻,還有不能白頭到老的呢!更哪讨生生相會,世世相逢?我從來不信這樣話兒。叔叔也趁早别信。”
武松默然不答。将背上金蓮往上搊一把,半晌道:“你這樣輕。”
金蓮道:“你說我怎的?”
武松道:“我說你這樣輕。怨不得酒量這樣不好。”仰頭望天邊時,漫天星辰,盡皆不知名姓。一顆大星垂在黑沉沉天際,低得幾乎像挂在松林梢頭,亮得驚人。
金蓮伏在小叔肩頭,半夢半醒,隔了一會,低低地道:“你放心!你的心我是知道的。難得一時相聚,同路能走多久走多久。人生得意須盡歡罷了。”
武松道:“我不要一時盡歡。我隻要歲月長久。”
金蓮輕輕一笑,道:“怕什麼?我便是個風筝時,線總得系在誰的身上。叔叔隻管做你的星星。有你在天上亮着,我就走不丢了。”愈說愈低,說到後來,聽不見了。
武松不再言語。星光下走到家中,葡萄架下伸手推門時,金蓮早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