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極為精彩——尤其是文中的讀者形象,一開始他對于自己這種玩弄人心的行為不是沒有絲毫愧疚,畢竟他所做的事情本質上和洗腦實驗沒有任何差别。不過,至少他确信,這種事必須是周瑜打黃蓋,一個願打一個願挨,他如果有錯,那個一直心甘情願被他蒙騙的作家也有錯。
再後來,随着日複一日都在說着同樣的話,讀者也慢慢分不清這是謊言,還是自己真的這麼想了。
他必須要把這件事分享出來,讓世人佐證自己的初衷,不然,他遲早會将作家認為是大器晚成的天才,對于作家那種勇于抛棄一切追逐夢想的精神發自内心地崇拜。
在作家真的如預料那般被群嘲時,他卻是漲紅了臉隔着屏幕給作家不停說好話……雖然他的這種行為隻是讓那些嘲諷話語更加氣焰嚣張……
合上定稿本,臨簡霧似乎能夠看到那名讀者臨死的模樣,兩隻眼睛瞪得老大,眼珠仿佛都能從眼眶裡跳出來——他不會有機會向作家解釋這一切,他甚至不知道這個突然闖進家中并且奸殺了他的外賣小哥就是被他毀了一切的‘偶像’。
這個故事到這裡已經相當完整了,根本不知道後面還要接着怎麼寫。寫作家被抓嗎?還是作家對于自己的行為有所醒悟,從一直以來的夢想中回歸現實?怎麼說呢,這部分的奸殺戲碼似乎有些多餘,殺人就殺人,強/奸的細節完全删去也不影響整體内容。
程馥卻是有話講的。
“你覺得女性被強/奸,重要的是女性被強/奸這件事本身嗎?應該是女性被強/奸導緻不是處女,被玷污,沒人敢娶了……這一系列的後果。其中最重要的是被玷污的這種社會認知,好像一個人憑空就被打上了他人的印記,變髒了。”
程馥搖晃着手指說。
“同理,這裡我寫男性被強/奸,跟兇手本人是否是男同沒有任何關系,隻是兇手出于自己已經妻離子散,而對方就算死了,家庭依舊完整的一種憤怒與妒忌,想着最後事發,死者作為一個男人被奸殺,廣而告之會讓他們家裡人感覺很丢臉。至于說後面死者被奸殺這一點混淆了警方查案的方向,以及死者家屬因此對于死者相關的事情都諱莫如深,拒不配合,嚴重阻礙了案情進展,讓兇手有機會逍遙法外,則是另外一回事。”
程馥一隻手握拳抵着下颌,陷入思考。
“手機号實名注冊和ip屬地公開的情況下,互聯網獲取特定公民身份的家庭住址并非難事,不把死者日常生活中的聯系人一一排除,很難聯想到兇手是個網絡作家。流水的讀者,鐵打的作者,一個讀者往往會是好幾個小說網站的讀者,書架裡會有作者完全不同的幾十上百本書,同時混迹于數個讀者群,當事人若不是圈中人,對兩者關系具有一定敏感度,就無論如何都不會将網上那個把兇手當做電子寵物的讀者和現實生活中這個死在家裡疑似男同的死者聯系在一起。”
臨簡霧正要開口,程馥繼續說了下去。
“隻是寫一個人沉湎于虛無缥缈的夢想最後失去一切的故事,那不是很無聊嗎?明明已經意識到自己在寫作方面毫無天賦,也做好了時刻被警方逮捕的準備,但老天爺就是這樣,慣喜歡玩峰回路轉的把戲,所以我要寫對于這個作者的大規模網暴是一種非常有效的營銷方式,他的這種遭遇給他帶來了一波完全不同于書粉的作者粉,哪怕他的書内容很糟糕,光是出于對他的同情,或者說不想讓天道酬勤的社會準則破滅,隻要他繼續寫下去,再爛都會有一群讀者買賬。”
“真的會有人買賬嗎?”臨簡霧提出自己的疑問,“口頭上支持和真金白銀花出去,可是兩碼事。”
“為什麼沒有呢?連環殺人犯長的帥點,出獄之後都會有人搶着嫁。生命危險是不管的,聖母救濟是一定要的。偶像圈裡用這種故事線吸粉固粉的橋段也很多。對于路人來說可能會很幻滅,但現在這個時代,有多少人完全是憑着一本書好看去看的呢?很多人不都是覺得自己看的這本網文比别人看的那本網文更高級,評論區論戰更有優勢才會那麼興緻勃勃嗎?”
“我想說的是……”
“可能從一些小白文讀者的閱讀角度來說,這本書的代入感不足,不像别的一些網文那麼爽,但是從資深讀者角度來說,這本書的結構已經是牛逼上天了,多線并行的叙事,堆得滿滿的龐大故事,已經達到了國内以前通俗文學都沒有觸及的高度,即使是沖着這麼高的寫作手法也值得一看。說到底,一些大熱的網文,除了這種類似的推薦語,還有哪裡能有實質性區别于其他網文的地方?道德高地還是人文關懷?”
“網文都是這樣的嗎?”
“我可沒這麼說,寫的好的網文肯定是有的,屎裡淘金,總是能淘出來一些金子……但是,話雖這麼說,我對于網文的論斷本身卻并沒有問題,在現實的世界裡,人民群衆最喜聞樂見的文學作品就是能夠滿足自己意淫的文學作品。類似于霸道總裁愛上我的劇情總是最讨喜的,以前可能還要求主角至少美貌聰慧有其一,現在基本上都是無條件倒貼,主動要求喂飯的主角都已經是非常有上進心了。”
程馥這麼一說,臨簡霧突然覺得好像确實是這麼一回事。
“我覺得這個世界上絕大多數人終其一生,都是渾渾噩噩,遵循着安排過日子,就是到了什麼年齡做什麼事,不知道今天也感覺不到明天,為了生存奔波,有時候為了不至于精神上太過痛苦,隻能選擇放棄思考,連為自己的利益去謀劃的精力都沒有。對于無法改變現狀的生活,除了精神上的逃避,還能怎麼辦?就看今天的中國,你不覺得滿大街都是耗材,生下來就是被當作消耗品使用的嗎?”
程馥終于住口,因為臨簡霧已然目瞪口呆。
“……你不會被吓到了吧?”
“有一點……”
自己怎麼突然那麼亢奮?程馥有點不知所措。
她其實除了姐姐之外,從未主動給人看過自己寫的東西。
并非出于羞恥,因為她不願意預測有人說她寫的東西好或者不好,并由此讓她心生疑窦以及感到厭惡——她自覺寫的爛,怎麼還能有人敢說好?她就是寫的再爛,也不允許有人和她一樣說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