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天似乎把整個夏天的雨都調劑到了這晚,接下來的幾天,陽光普照,兩人各有各忙:關忻孜孜不倦地上班,主任着手培養他做角移的主刀,逼得他每天加班加點地練習;遊雲開在老師的督促下終于定了參賽設計稿,交到了院方,等着和劉沛的統一送審。
階段性任務順利完成,遊雲開如釋重負,晚上回來飯都沒吃,倒頭陷入冬眠,直到翌日上午還沒醒。正趕上關忻輪休,也難得睡了個懶覺——他的懶覺指的是早上八點起床——出了卧室,隻見整潔有序的客廳裡,四仰八叉的遊雲開就像白布上的墨點一樣,無比乍眼,一大把個子塞得沙發滿滿當當,兩條長腿跟火車軌道似的,一條綿延在沙發靠背上,一條耷拉地面,身下的沙發罩扭曲出關忻無法容忍的褶皺。
關忻額角青筋直跳,很想上去把遊雲開掀起來,鋪平沙發罩,可離近了一看,遊雲開美夢香甜,臉蛋白裡透粉,額角的發絲微微潮潤,赤條條的胳膊和大腿覆蓋着少年特有的薄薄肌肉,此刻沒有蓄力,白而柔韌,像放軟的奶糖。
心髒漏跳了一拍,關忻沉靜地凝視他,忘記了呼吸,半晌撿起被遊雲開踢到腳邊的薄毯,蓋好,然後調低了空調溫度。
洗漱過後,他回了書房,昔日讓他逃避現實的美妙論文,這回竟失去了吸引力,字行模糊成規整的黑線,像動畫片裡的課本,取而代之的,是遊雲開不設防的肉(這裡)體。
關忻欲望冷淡,如同常年不開火的爐竈,但上面不是沒坐着裝滿水的壺;他視竈閥如水火,平日裡哪怕靠近,都會天下大亂了似的,人心惶惶;但他畢竟是個健康的、正值壯年的男人,燃氣充足,他已經感覺到屁股下面凝聚起小火苗了。
沒關系,他深呼吸,自我安慰:忍到開學就好了,很快的。
中午,遊雲開醒來,剛精神抖擻地伸個懶腰,就被關忻拖去家具城訂了一張新的單人床。遊雲開懵懵懂懂地跟在關忻身後,想不通關忻突發奇想的好心;直到回到家,兩人在客廳席地而坐,關忻對着說明書着手安裝,遊雲開突然想通了——不是想通關忻的心意,而是想:管他呢,反正是送給自己的禮物,高興就完事兒了!
于是他殷勤地遞螺絲刀遞零部件,美不滋兒樂呵呵。将沙發朝餐桌挪了幾十厘米,騰出足夠的空間将床安置在合适的位置,放上床墊,鋪好床單,遊雲開大聲歡呼着撲上去,來回打滾,落地窗的陽光灑在他身上,暖融融的,像極鑽進新窩的快樂小狗。
關忻被他傳染,也露出笑模樣:“這麼喜歡?”
“喜歡呀!超級無敵最最最喜歡!是我親自選的床呢!”
遊雲開腦袋埋進枕頭裡,長長吸入一口,面泛紅暈陶醉不已——他用的是關忻的舊床單舊枕套,家具城裡,關忻讓他挑選新的床上四件套,但他還是想要關忻的——他們現在住在一起,用一樣的洗衣液,可就是複刻不出關忻身上清清甜甜的味道,他也沒見關忻噴過香水——于是眼珠子一轉,别有心機地表示不想再讓關忻破費,需要的話他自己在網上買,在這之前,用關忻不要的就好。
多貼心,多懂事,多麼合格的男朋友!
遊雲開驕傲自豪,脖子昂到天上去,要是有條尾巴,能輪成螺旋槳,飛出大氣層,和太陽肩并肩。
關忻笑着去取拖把,遊雲開安了彈簧似的射出去,奪過拖把,說:“我來我來,你歇着去!”一邊拖地,一邊問:“為什麼突然給我買床啊,是不是看我睡沙發腰酸背疼的心疼啦?”
關忻欽佩他厚臉皮的同時拼命搜羅借口,總不能說他門戶大開的睡姿讓自己想入非非吧,輕咳一聲,轉了話頭:“我打算明天請白姨吃個飯,你有時間嗎?”
“當然有,”遊雲開說,“出去吃還是在家吃?在家的話,明天我去買菜。”
上次在白姨家跟暖暖起了沖突,不歡而散,讓白姨難做;雖然關忻偏向遊雲開,但暖暖畢竟是白姨女兒,不看僧面看佛面,他倆得請客道歉。
關忻說:“我先約白姨,看看她那邊的安排。”
遊雲開一拍腦門,指床:“在家吃的話,我們怎麼解釋這張床?分居嗎?”
“……你去搜餐廳,”關忻說,“白姨喜歡吃粵菜。”
白姨晚間才回複,大概是台裡忙碌,好在皆大歡喜。第二天一早,遊雲開抱着抱枕在新床上酣睡如泥,關忻看着他規整多了的睡姿,心滿意足地出門上班。
上午出完診,臨近中午,關忻盤算着晚上還要見白姨,勢必要扶牆出,就不打算吃午飯了,這時一個小護士匆匆進來,為難地說:“關大夫,有人找你,但她沒預約也沒挂号。”
關忻皺皺眉頭:“那她來幹什麼?”
“就說找你,被我們攔下了,”小護士擡手遮口,壓低聲音,“是個女的,面色不善,看上去像來找茬的,您不會和誰結仇了吧?”
自從大明星連霄大駕光臨過,小護士們對關大夫深不可測的朋友圈多了幾分敬仰,誰知道會不會再冒出個十三妹。
幹想也想不出是誰,關忻起身和護士去會會,才走到門口,來者已是不請自來,在走廊中大步流星,氣焰嚣張,遠遠把阻攔的護士抛在身後,看到關忻,本來煩躁惱怒的眼神轉為滿滿的厭惡鄙夷。
——是暖暖。
關忻心中咯噔一聲,他和暖暖的交彙隻有白姨,難道是白姨出什麼事兒了?
關忻示意護士出去,然後側身讓開門,暖暖毫不客氣地進了診室,為了避嫌,關忻沒關門。
“坐。”關忻朝沙發揚了揚下巴。
“不必了,我還有事,就說兩句話,”暖暖不耐煩地說,“我媽是欠你的怎麼着,你放過她行不行?”
關忻頓了頓,維持禮貌:“今晚請白姨吃飯,是為了上次我男朋友對你無禮表示抱歉。”
暖暖冷笑:“那你們應該請我,而不是騷擾我媽。”
關忻沉默一瞬,說:“如果白姨不想來,她可以親自告訴我。”
“我媽愛死你了,就因為你沒媽,”暖暖怒氣沖天,可關忻照單全收,就像一拳打進了棉花堆裡,當即緩了聲口,撇走視線,多看關忻一眼就會髒了她的眼球似的,沒好氣地說,“下個月《重聚》那檔節目,連霄放話了,這部電影是主創們的共同結晶,你不去他也不好意思去,兩個主演都不去,還錄個鬼!我媽被台裡逼得很緊,讓她務必請到你淩大明星,我媽陽奉陰違了好幾天,替你扛下了所有壓力,始終不肯松口,你但凡還有點良心,就别難為她,去錄四個小時!”
關忻屬實沒想到連霄還有這一手,迷茫中一股怒氣翻騰而出,可沒等他有所反應,暖暖又說:“真搞不懂你在裝什麼,人家連霄還沒膈應呢,難不成你想讓連霄親自來請你?要點臉吧!”
隻要連霄還在影視圈裡一天,淩月明的罪名就依然景氣,尤其連霄不計前嫌,盡顯豁達,襯得關忻愈加小氣。
如果淩月明的不甘隻是個噱頭,如果淩月明沒有體會過承而不諾的苦澀,如果淩月明沒有奮力掙脫劫數的枷鎖,如果那一天在橋上沒有那個哭泣着找媽媽的小男孩,現在的關忻可以無比潇灑地穿梭于衆人眼中的黑白兩色之間,不矯情不刻意,不哀怨不膽小。
但他隻能學着接受,造物主喜歡看人類折騰、翻滾、掙紮、不認輸,就像丹青妙手筆下的鳥,振翅欲飛——永遠是‘欲’,永遠飛不出去。
于是表達欲壓抑到瓶底,強烈的酸楚持久到麻木,就誤以為自己好了起來,再把這段刻骨銘心的時光總結為經驗,運用到以後——明明用過去填補未來的行為又傻又蠢,卻仍忍不住做着虛妄的假設,直到渙散,一根手指就能輕易戳碎。
暖暖說完,一刻也不想多待,轉身離去。她的聲音很大,又沒關門,餘音在走廊回蕩,招得輪值護士和沒去吃飯的患者伸脖引頸;關忻闆着臉關上了門,慢慢坐回椅子上,十指相交,輕磕額頭。
連霄……連霄……
關忻縱容自己沉入陰影中,不做掙紮,任由陰影如水彌漫蓋頭。不知過了多久,診室門突然又開了,不能給病人或同事留下沉郁的印象,關忻速度整理好表情,透過重重暗霧,擡眼,卻看到遊雲開探進來個腦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