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關忻在地下停車場給連霄打電話的時候,遊雲開甩着備用家鑰匙樂不颠兒地上樓,一出電梯,微信忽至,他先開了門進屋,掏出手機定睛一看,胸口猛縮,手一哆嗦,鑰匙沒拿住,掉在了地上,金屬刮地,聲響刺耳。
遊雲開隻覺發起了耳鳴,好像一隻瀕死的蟬在他耳邊持續不斷吱哇尖叫,綠瑩瑩的微信頁面映出的發信人名延長了繞梁餘音,他站在玄關,被困在蟬鳴編織的逼仄牢籠裡,慌張困惑。
是不是看錯了?但他又不敢再低頭确認一眼——他視關忻為指路明燈,金口玉言,他分明說過,阿堇的人生中沒有自己的戲份了,他發錯人了。
所以,怎麼可能?
他慢吞吞地撿起鑰匙,放在托盤上,洗手換上睡衣,坐回沙發,再沒有要事供他拖延。
遊雲開咽了口唾沫,手心滿是汗,蹭了蹭衣側,拘謹地翻過手機,屏幕亮起的瞬間,他當機立斷翻掌捂住,閉眼深呼吸數次後,開撲克牌似的撬起一道窄縫,從中窺視。
——沒錯,是阿堇。
遊雲開脫力一般把手機扔到一邊,片刻後破罐子破摔地夠回來,打開微信,将短短的一句話盤到包漿:“我明天晚上從京城回桃仙,下午一起吃個飯?”
這段話耀武揚威,将關忻的猜測打得慘敗——他沒有在阿堇的生命中殺青。一股卑鄙的竊喜和得意雨後春筍般複蘇生長,迅速占領高地——某種程度上,關忻活成了遊雲開渴望的象征,即:對所有事了如指掌,即便處于弱勢,依然得心應手遊刃有餘。
遊雲開無條件地信任他,可阿堇一事證明,關忻也不全是對的,在瘡疤中滋長的花朵也有判斷不準風向的時候。不動如山的敬仰産生小小的地震,卻也因此将關大夫拽下神壇,離自己近了一些,更能看清神像上斑駁的油彩和滄桑的刻痕,似乎用凡人的手去觸摸也不算亵渎。
他咂摸着複雜的心情,說不上是輸了還是赢了。阿堇之于他,就像一台心愛卻壞掉的老舊收音機,在丢進垃圾桶時忽然重新發出聲響,吓了他一跳,暫停攝入氧氣兩秒鐘後,他的心如同不斷震顫的琴弦,分不清是喜悅還是忐忑,猶豫着該不該把它撿回來。
他們相識在純真的少年時代,曾經阿堇是他最好的朋友,暑假一起窩在家裡吹風扇吃冰欺淩看漫畫打遊戲,寒假裹成個球跑出去吃火鍋放鞭炮溜冰打雪仗;阿堇的生日在春天,比他大半年,那是他一年中最喜歡的季節,可以騎着車從高處脫把而下,口中發出刺激的嚎叫,道旁樹枝芽苞初放,天地一片嬌嫩,日光薄薄的,曬不老他們。
阿堇很重要,生活也很簡單,中二少年信奉兄弟大過天,遑論他的兄弟是漂亮到和他們不是一個畫質的阿堇;初中時的阿堇是女生心中高貴優雅的白馬王子,遊雲開沒少幫他收情書和巧克力;高中,他們在不同的學校,但離得不遠,時常能從八卦的女孩子口中聽到阿堇的傳說,他們周末還能聚在一起做作業、打遊戲。
他從沒考慮過對阿堇的重視有超越友情的可能,他的家庭也決不能容忍離經叛道。一切始于一個周末,阿堇要去見一個朋友——就是後來推薦他入行的經紀人——又幾個周末,阿堇集訓,接着,是一個又一個的平面拍攝。
阿堇的事業稱得上順理成章,但遊雲開一直想不通,阿堇和他的經紀人是如何相識的,他沒有聽到一點風聲,就好像在他們的小小世界之外,阿堇另有一個人生。
一種被瞞騙後的嫉妒、屈辱與不甘油然而生。那是遊雲開第一次領悟獨占欲,他不想與他人分享阿堇;也是第一次懷疑,他之于阿堇是個怎樣的地位。
這句疑問終沒出口,阿堇走了,但很快,異國他鄉的種種陌生矛盾讓他們再次親密無間,現在想來,在明知他即将高考的節骨眼,仍孜孜不倦打上八個小時電話吐槽抱怨的阿堇,真的把他當朋友嗎?
高考結束,同學學車的學車、整容的整容,隻有他在跑美簽,八月中,簽證下來,他飛到美國,出了洛杉矶機場,再次見到了阿堇。
他差點沒認出來。
他還記得雌雄莫辨的美少年給他的沖擊,天使下凡一樣,暗夜中的霓虹由他點亮,每一根發絲都在閃着潔淨的光芒,反觀自己,拖着髒兮兮的行李,皺巴巴的褲子和汗津津的衣服黏在身上,狼狽得像剛從泥坑裡爬出來。
就在那一刻,遊雲開清晰的意識到,他和阿堇不是同一個世界的人了。
自那以後,他在反複的折磨中努力學習忽視,隻在逢年過節發個微信,或許是時差的原因,總之要等一天才有回複,或者幹脆沒有回音。
關忻說“他發錯人了”,說“他的人生裡已經沒有你的戲份了”。
他決心放下了,馬上就要放下了,終于可以卸去這段令人費解、糾結的情感,可現在,他的手機裡明晃晃地顯示着,那條理所當然到仿佛這些年的生疏不存在的微信不是發錯的,就是發給他遊雲開的。
難道真的是自己小心眼?阿堇是真的忙,但回了國,忙裡偷閑也要見一面,叙叙舊。
他沒有拒絕的理由——既然這台舊收音機又發聲示好,不撿回來對不起過往情分。
遊雲開躺在沙發上,盯着天花闆出神:他要像關大夫直面連霄那樣,從容不迫,得體大方。
關忻打完電話回來了,告訴他明天不用送午飯。
正合他意,他也說了自己的安排。
關忻問:“用接你嗎?”
當然不用!
莫名地,他不想讓關忻得知他去見阿堇——也許是不讓關忻為錯誤定論感到尴尬,又或者别的什麼,總之,盡管荒謬又牽強,他隐瞞了行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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遊雲開應約來到阿堇下榻的酒店的餐廳,此處離機場很近,不必趕行程,雖然但是,遊雲開很想說,去桃仙的話,高鐵比飛機方便多了;轉念一想,人家工作有報銷,全程估計都是頭等艙待遇,自己可别丢人現眼了。
他進了大堂,然後給阿堇發了微信;沒一會兒,阿堇回了他一個門牌号,寫着“上來”。
自高考結束到如今,将近四年沒見了。
遊雲開緊張得像個明明怕鬼卻還要縮在被子裡從指縫間看恐怖片的小屁孩,他要撇開被子,展現出和四年前狼狽的洛杉矶機場造型截然不同的風貌。
于是沒急着上樓,轉去大堂的洗手間,對鏡照了又照:臉上沒有污漬,牙上也沒殘渣,順手噴了個口噴,接着聞了聞腋下,很好,沒有汗味,白T很白,牛仔褲很藍,everything is fine!
他最後扒拉兩下頭發,擡頭挺胸步入電梯,來到六樓,踏上柔軟如雲朵的地毯,在昏暗的暖燈下辨别出指示牌的箭頭,那箭頭觸角似的,提前替他探明了道路,反饋回“咚咚”的心跳。
他來到610門前,深吸一口氣,最後扥了扥衣角,擡手敲響了房門。
片刻後,門開了。
遊雲開的嘴巴咧到一半,招呼在舌尖上打了個轉,溜回去噎住了喉嚨。
——高挑纖細的身姿,面部皮肉薄亮清透,脖腔修長,體态輕盈,像隻驕傲的天鵝。
天鵝剛剛沐浴過,隻穿了浴袍,發絲潮潤,水珠流經白皙的胸膛隐沒絲質布料中,颀長白皙的雙腿——
遊雲開一個激靈,猛地擡起目光,什麼從容什麼得體都被阿堇不見外的登場踹到千裡之外,偏阿堇心裡沒數,将門完全敞開,說道:“進來,稍等我一會兒,我吹個頭發。”
遊雲開局促地進來,回身關門;浴室裡風筒聲音響起,遊雲開在門口往裡張望,屋子不小,但很亂,東西多顯得空間緊促;床上桌上沙發上椅子上,到處堆滿了衣物和護膚用品,遊雲開隻能站在空地上,無處可坐,一瞬間又仿佛回到了四年前的機場,可現在淩亂狼狽的是阿堇,為什麼感到尴尬的還是他?
很快,風筒熄聲,又過了一會兒,阿堇頂着做好的發型和上過遮瑕的臉出來,從衣架上拿下打理得一絲不苟的衣褲,當着遊雲開的面,大喇喇地脫掉浴袍。
遊雲開眼睛瞪如銅鈴,旋身面向房門,耳朵紅到冒煙,忽聽得背後阿堇輕笑一聲:“以前還一起洗過澡呢,害羞什麼?”
遊雲開埋頭期期艾艾:“那個、那個……你趕緊穿上。”
“我記得你學服設的啊,沒進過秀場後台嗎,”阿堇輕柔的嗓音伴随着悉悉索索的穿衣聲,“我們這些‘移動人台’挂空檔,你們應該司空見慣了。”
服設的學生大一開始就被拉到各種時裝周當免費勞動力,但幹活是幹活,生活是生活,遊雲開自覺在看到阿堇的裸體時迅速回避,是對他的基本尊重,可阿堇無所謂的态度讓他如芒刺背,阿堇似乎很不在意身體的歸屬,隻是作為賺錢的工具——這些年,他都遭遇了什麼?
“我還是個學生,經驗沒你豐富,”遊雲開不疼不癢地回怼,耳朵天線一樣豎起來,判斷阿堇的穿着進度,“穿好了沒有?”
“好——了,轉過來吧。”
遊雲開轉身,迎接了雨露均沾的香水,打了個大大的噴嚏,博了美人一笑。他揉着鼻子,終于有時間仔細端詳起四年不見的朋友,又高了一些,雌雄莫辨的臉有了棱角,再有就是——瘦,衣服在他身上直晃蕩,他又想起關忻挑出來的那兩張男裝設計圖,是他想着阿堇畫的,做出來套現在的阿堇身上估計要大兩個碼——遊雲開調動起布景課的知識:上鏡一定好看,但現實中……忍不住想勸他多吃兩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