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句話遊雲開沒有回答,但一切盡在不言中了。
車内昏暗,路燈顯得夜色更加沉暗;關忻密匝匝的眼睫層層篩過光影,落入眼中,水波般粼粼變幻,掩蓋源頭的色彩。
許久,遊雲開躲避掉關忻的視線,扭回頭坐正,緊擰着眉頭,不再言語。
車子再度啟程,空氣凝滞成冰,關忻卻松了口氣,寒意雖然刺骨,但同樣可以讓人感受到自己的存在。他剛才很怕遊雲開一氣之下棄車離去,在追與不追之間,尊嚴如繃緊的琴弦,心念微微一顫就會斷裂。
幸好,遊雲開沒走,“永遠不會離開”這句承諾依然生效。
當晚兩人背對着背,誰都沒睡好,淩晨關忻迷迷糊糊寐過去,鬧鐘還沒響,就冷不丁驚醒,下意識往身邊看去——他撲騰一下坐起身,剛清醒的大腦一陣暈眩。
——遊雲開不在。
心慌意亂,像瞬間燒開了一鍋水,燙得他光着腳慌忙拉開卧室門,客廳空無一人,清晨的光冷飕飕的,凍住時間和血液,關忻蒼白着臉,腿上陷入沼澤般,每走一步陷得越深窒息越重,但他仍追日似的趟過客廳,來到書房、廚房,用眼睛窮索冥搜。
遊雲開不見了。
心如擂鼓,帶動渾身劇烈顫抖,仿佛一場醞釀了整晚的地震,張皇失措卻寸步難挪,沼澤淹沒胸口,他艱難地呼吸着,大腦展成一篇白紙,上面印着濃血成墨的碩大黑字:他不會走的,他說過不會走的。
茫然僵立,好一會兒才想到找手機聯系遊雲開;用盡氣力堪堪轉身,忽然響起鑰匙插入門鎖的聲響。
桎梏全消,關忻猛地回頭,死死盯着門口。
門開,遊雲開穿着睡衣,套了件外套,頭發亂成雞窩,提着袋子睡眼惺忪地進來,一擡頭駭了一大跳!
關忻膚色雪白,嘴唇淡到無色,直挺挺地盯着他,蠟像似的,眼睛一眨不眨,幹澀龜裂,紅絲密布,像滲血的蛛網,在看到遊雲開的第一時間光一樣直射出去,在空中張開綿密的大網将他層層捆縛捕捉。
遊雲開撓撓腦袋:“這麼早就醒了?”
“……你去哪兒了?”關忻低聲問,嗓音像磨過砂紙。
遊雲開将袋子舉到臉旁晃晃:“我二十了,可以借酒消愁了。”
關忻一步步走上前,張開雙臂環住他的脖子,用失而複得的力氣緊緊抱住他。
遊雲開驚訝地偏過臉,一邊擡手回抱住他,一邊試圖看到關忻的表情——依然是波瀾不驚的沉穩,但身體偶爾的輕顫暴露了真實心境。遊雲開立刻明白怎麼回事,說:“對不起老婆,我應該跟你報備的,讓你擔心了。”
一句話,如同一杯冰塊加入沸水中,關忻逐漸回溫、軟化。遊雲開等他鎮定,擁着他來到沙發坐下,将袋子裡的啤酒盡數擺在茶幾上:“我一直在想你的話,失眠了,就去了趟便利店,想借着酒勁兒睡過去。”
窗外剛蒙蒙亮,大概五點,關忻看着排兵布陣的啤酒,頓了頓:“那隻是我的想法,你可以不聽。”
遊雲開搖搖頭,開了一罐:“你說的對,我想了一下,如果不是阿堇,是一個陌生人,我會超級高興,覺得連霄終于不會來跟我搶你了,可是一想到那個人是阿堇,我就……”
“人之常情,這不怪你,”關忻說,“而且你可以放心,誰都搶不走我。”
遊雲開慢慢歪過身體,靠在關忻肩頭,一邊喝酒一邊呓語似的說:“我還是想再去勸勸阿堇,不然我心裡不安生。”
“你想怎麼做不用告訴我。”
遊雲開促狹地看他:“還是得跟你報備一聲,不能讓你誤會。”
“誤會什麼?”
“誤會我生你的氣了啊,”遊雲開直起身,扳過關忻肩膀,迎着薄薄天光雙目相接,一片赤誠,“人心都是偏的,陌生人我可以自私,但阿堇真不行,老婆,你能理解我嗎?”
關忻還能怎麼回答?他一直都理解,但不妨礙他小心眼。
愛是桌面,四條桌腿分别是偏心、例外、首選和獨占,缺了任何一條,就會應聲而倒。曾經占盡這些優勢的是阿堇,自己後來居上,但某些時刻,阿堇的身影依然會出現在他前面。
朋友和愛人沒有孰輕孰重,全賴當事人的感情深淺。就像兩條圍巾,由同樣長度的毛線織成,愛人的圍巾緊密溫暖,卻短;朋友的圍巾松散透氣,卻長。關忻不是二十郎當歲的毛頭小子了,活的越久,過去就成了換取成熟的籌碼,遊雲開可以沉迷青春的單純時光,關忻則必須得體地在一旁包容、守護,在遊雲開回眸時給予一個靜好的微笑。
“别撒謊,你明明就生氣了。”關忻隻能把所有貶義情緒咽下,左顧言它,“以後對我不許撒謊,不許隐瞞,我甯可要殘酷的真相,也不要美麗的謊言。”
遊雲開豎起三根手指:“好,我發誓,以後我們對彼此都要坦誠相待。”說完挂住關忻脖頸,賴賴唧唧搖啊搖,“你好像很怕我們起争執,别怕,吵架歸吵架,吵不散的。”
全身血液徹底恢複流動,關忻目光放遠,望向遊雲開身後隐匿黑暗的餐廳和玄關,窗外朝霞成绮,粉紫色的天光一路打進來,驅散了暗處陰翳,美而朦胧,像一場童話,更像一場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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遊雲開吃過早飯去學校,下午去了服裝節場地,模特在進行最後的試衣,這周末正式表演。
彩排結束已經夜裡九點多,晚上放飯的時候,他們這群免費牛馬還在幹苦力,一口沒吃上,遊雲開餓得頭暈眼花,但還是先在後台逮住了阿堇:“一會兒怎麼回去?”
“打車。”
“連霄不來接你?”
阿堇好脾氣地笑笑:“大張旗鼓,公開露面的,不合适。”
遊雲開頗有微詞,轉念一想反正是要斬紅線,連霄越不作為,他越仗義執言,于是說:“正好有話跟你說,陪我去吃點東西吧,餓死了。”
倆人就近找了家麥當勞,遊雲開點了份套餐,給阿堇要了杯熱水,兩口漢堡下肚,終于從容起來,吸着可樂清清嗓子,說:“阿堇,我還是那句話——”
“要我跟霄哥分手?”
阿堇桃花瓣似的眼睛裡閃爍着戲谑的光芒,遊雲開被他噎了一下,然後就被牽着鼻子走了:“對,我就不明白了,連霄那個家夥有什麼好?你不了解他,電視上的樣子都是他的人設,裝的!”
阿堇默默聽他說完,輕聲細語地說:“雲開,你有沒有想過,你為什麼讨厭他?”
遊雲開愣了愣,回想跟連霄的第一次碰面,那時候他剛推斷出連霄傷害過關忻,居然還敢跑去關忻的醫院貼臉開大,他的厭惡更多是為關忻鳴不平。在此之前,連霄對他而言就是個知名演員,放松時會看看他的電影而已,他既不追星,也不了解,更談不上什麼好惡。
阿堇審視他的表情,淡淡一笑:“你讨厭他是因為你喜歡淩老師,如果淩老師給足了你安全感,讓你有足夠的自信不再患得患失,你就能用公平的眼光待連霄。人無完人,霄哥不可能沒有缺點,但他如果真有那麼差,會有那麼多人喜歡他嗎?你不會自大到覺得衆人皆醉你獨醒吧?”
遊雲開啞口無言,但阿堇意猶未盡,給出緻命一擊:“淩老師也喜歡過他,不正能證明他很有魅力?難道淩老師可以喜歡,觀衆可以喜歡,誰都可以喜歡,偏偏我不能?”
“不是,我的意思是——我的意思是——他不喜歡你啊,還這麼吊着你,而且、而且——”遊雲開眼睛一亮,抓住了救命稻草,“而且關忻現在也不喜歡他了,他以前被連霄傷得特别深,跟一隻被虐待過的三花貓似的,敏感多疑又逞強,一直走不出來,跟我在一起了才好點兒,但也有限,我不想你也變成他那樣。”
“聽你這麼說,我反而松了口氣,如果淩老師對連霄舊情未了,我才要真正擔心呢。”阿堇說——遊雲開像被當面打了一拳似的——阿堇笑了下,而後面色變得鄭重,“雲開,把淩老師看緊點兒,你被嫉恨蒙蔽了雙眼,看不到霄哥的魅力,千萬别給淩老師動搖的機會。”
“關忻才不會再喜歡上那個家夥,他答應過我不會被搶走,”遊雲開筋筋鼻子,“别總說關忻了,說你呢,單憑連霄吊着你這點,就渣到不能再渣了。”歎口氣,苦口婆心,“阿堇,那麼多人喜歡你,你怎麼就挑了個不長眼的呢?”
阿堇冷冷一扯嘴角,扯出滿腔苦澀:“你不懂……”
“那就讓我懂啊!”
阿堇看了他一會兒,黯淡雙眼:“你就給我留點體面吧。”
“到底發生什麼事了?”遊雲開生出不祥的預感,“跟我都不能說嗎?如果不方便,我保證不會跟任何人說,包括關忻。”
阿堇手中的紙杯捏得變型,遊雲開擔憂而耐心地等待着他開口,半晌,阿堇徐徐說:“霄哥……很好,某種程度來說,是他救了我。”
“救了你……”遊雲開喃喃着重複,俄而驚恐地倒吸口涼氣,“你、你怎麼了?!”
“不是你想的那樣,”阿堇停頓了一會兒,看着杯中微漾的水面,組織語言,“模特是被挑選的職業,那麼挑選的人就掌控了權利。權利是男人最好的春藥,它可以讓匍匐權利的男人變成女人。”
西方的精英高層基本被男性壟斷,遊雲開出探時尚圈就得出了這個道理。阿堇說得文雅,但細思極恐。
“……我以為去了美國、簽約業内頂尖的模特公司是追夢,但沒人告訴我夢想的代價是什麼,”阿堇說,“這幾年我過得很痛苦,想要更好的資源就得往上爬,而我們能拿得出手的資本就隻有……”輕咬下唇,難以啟齒,眼底湧出晶瑩,“就隻有……”
遊雲開了然,心疼地遞上紙巾。
“我能接受身體是待價而沽的商品,但我以為是為了呈現服裝,像一隻信鴿一樣,在T台上溝通設計師和觀衆,但實際上……”阿堇緩了口氣,“我認識的一些同行,有的從了,然後獲得了更多機會;有的退出轉行了,再沒音訊;更多的是我這種,不知道該進一步還是退一步,這麼多年,一直在原地踏步。”
遊雲開說:“我看到過你走秀的視頻,特别棒,雖然少,但還是有機會的,是嗎?”
“對,我很幸運,通過了洛倫佐的試鏡,”阿堇低笑一聲,“我也以為要好起來了,可是——”
遊雲開有些崩潰:“難道洛倫佐也?”
“不是,”阿堇說——遊雲開松了口氣——“你看到的應該是意大利的那場,那場最火,但之後,一個觀衆——男人——要我的聯系方式,我沒給,我說有需要可以聯系公司,然後那天晚上我就被安排了酒局,他們下了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