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鼓由弱漸狂地擂動,口舌凝滞,唇齒蹇澀,瞳孔像被春蠶啃食的桑葉輕輕震動。
淩柏睜不開眼,看不到自己此時在關忻眼中的身姿有多佝偻,失去了趾高氣昂,他隻是一個亟待治愈的老人。
關忻不易察覺地閉了閉眼,深吸口氣:病人可以選擇醫生,但醫生不能選擇病人;抛卻世俗關系,重換上白大褂,僅以醫生的身份來到淩柏面前,一邊取出棉簽,一邊平靜地問:“眼睛怎麼了?”
深秋到初冬過度的季節,夜間冰涼,貧瘠的郊區分院沒有先進的供暖系統,淩柏坐在患者椅子上,加劇了渾身冷痛,全部思緒抵禦不适,完全沒認出兒子的聲音。
陪診的工作人員立刻遞話:“這位是淩柏導演,現場看景的時候被一根從天而降的鐵絲劃破了眼睛,出了很多血,您快給看一下。”
護士已經清創了傷口,關忻扯下淩柏捂眼睛的手,冷冷地說:“擡頭。”
淩柏恐怕這輩子沒被人這樣命令過,嘴角抽動着,眉頭擰成核桃,奮力睜眼,強忍磨痛,不滿地看過去,隻看到數個身着白大褂的模糊人影,沒等人影合為一體,棉簽毫不客氣地翻開他紅腫的眼皮,滴入一滴眼藥。
“眼睛閉上,滴的麻藥,我讓你睜你再睜。”
關忻言簡意赅,牆上時鐘滴答,慢得人心驚肉跳。大約三十秒後,疼痛削弱,得到允許,淩柏緩緩睜開眼,微微眯起,視線聚焦在拽拽的大夫臉上——
“是你?!”
驚怒交加的聲音讓一旁的工作人員愣了下,眼球在他們之間飛速來回。
關忻面無表情地說:“過來,給你看眼睛。”
淩柏激動地站起來,急切之下帶翻了單薄的椅子,咚的一聲,震天動地;淩柏置若罔聞,死死揪住工作人員的前襟:“換人,我不用他看,别的醫生呢?!給我找别的醫生過來!”
“淩導,您冷靜一點,先松開我……”
關忻冷眼看他鬧了一會兒,臉色陰沉得能滴下水來:“要鬧出去鬧,不想看就滾蛋!”
淩柏猛地回頭,指着他大罵:“讓你看,你巴不得我變成瞎子!”
他眼睛一眯一瞪,眼眶緊繃,扯薄了腫脹的傷口,眼底血紅一片,像哭紅的,又像殺紅的。
關忻胸膛跌宕起伏,心知跟他說不清楚,此事鬧僵出去,患者有理,醫生天然杵于弱勢,遂對陪診的工作人員說:“患者不配合,你勸勸他。”
說完不理答複,開門出了診室。走廊裡候診椅滿滿當當全是劇組人員,見醫生出來,紛紛起身上前詢問,關忻目不斜視,大步流星将衆人甩在身後,去到導診台問值班的護士:“今天值班的大夫是哪個科的?”
護士看了眼排班表:“小兒眼科的何大夫。”
關忻拉平了嘴角,神色凝重。小兒眼科治療斜視弱視,淩柏是外傷,驢唇不對馬嘴。壓下心中的煩不勝煩,回到診室,淩柏正被工作人員死死拉着:“淩導,治傷要緊,這大夫挺專業的……”
關忻關上門,将不明事由探頭探腦的其他人員隔絕在外,面向淩柏波瀾不驚地說:“現在醫院裡除了我,還有個治斜視的大夫,你不想讓我看,也可以找他,反正多耽誤一秒鐘,你的眼睛就多一分瞎掉的風險。”
工作人員急道:“淩導,你先讓這位大夫看看,眼睛可不是小事啊!”
關忻一言不發,坐回診台,抽出酒精濕巾不緊不慢地擦拭裂隙燈。淩柏緊盯着他,像隻被迫洗澡的老貓,警惕有餘,恨懼難消,卻未再掙紮,似在權衡輕重;工作人員見縫插針,扶起椅子,好說歹說喋喋不休,半攙扶半強迫的把他摁坐在關忻對面。
麻藥時效已過,關忻重又給他點上,兩隻眼睛仔仔細細地看過,心裡有了數,又開了眼前照相的檢查,因同事下班,親自帶他下樓做了,拿到結果後,關忻公事公辦,回樓上給他包紮了紗布,交代了傷口不能沾水,然後說:“右眼瞳孔區深度損傷,傷到了基質層,好了也會形成瘢痕,影響視力。”
淩柏暴躁地說:“什麼意思,你不是大夫嗎,說這些有什麼用,趕緊給我治好!”
關忻磨着後槽牙,一字一句說:“意思就是得換角膜。”
“換角膜?角膜移植?!”一聽到移植,是個人都打怵,但在關忻面前,淩柏用憤恨遮掩恐懼,“放你媽的屁,我自己眼睛好好的,不近視不老花,你就是故意的,見不得我好!”
“淩柏,你嘴巴放幹淨點兒,比起你瞎,我更盼着你死。”
“你——你——!!”
關忻把他晾在一邊,轉頭對驚呆的工作人員說:“他的病例我轉給主任了,明天帶他去總院跟主任溝通手術,最近角膜庫緊張,需要排隊,快的話一個月之内就能做上。”
“一個月?”工作人員不知所措地看向淩柏。
關忻自然知道劇組過一天就燒一天的錢,天王老子來了也不能幹等一個月,但這又不關他的事,他隻是履行了醫生的職責,給出了治療方案。
“你也可以去其他醫院重新檢查,”關忻冷漠地看向淩柏,“但眼科共用角膜庫,在哪兒都得排隊。”
淩柏重重哼了一聲,想配合翻個白眼,但條件不允許,眯縫着眼睛沖陪診的工作人員指桑罵槐:“你們一個個的光吃白飯不長腦子,這窮鄉僻壤的能有什麼正經大夫?還不趕緊把車開過來,去最近的301挂急診!”
工作人員低眉順眼點頭哈腰,顯然習以為常,出門前偷偷朝關忻擠眉弄眼地作揖,擺出誇張的口型說:“不好意思啊!”
淩柏才一出門,一群人蜂擁而前,七嘴八舌慰問情況,亂烘烘你方唱罷我登場,不為淩柏能記住他們,隻怕淩柏記住誰沒上前。淩柏哪有召開記者會似的閑情逸緻,冷着臉在前步履生風,身後墜着長長的一條尾巴。
關忻看着他們前呼後擁地來,高朋滿座地等,後繼有人地走,心中暗罵:他媽的,上輩子不共戴天,這輩子八字不合,就因為他,今晚買不到草莓蛋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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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水輪流轉,剛硬半生的淩柏也怕現世報。關忻笃定淩柏另辟醫院,沒把這個小插曲放在心上,專心迎接第二天晚上白姨的做客。
喬遷那天他們也邀請了白姨,但地方太遠,白姨又忙,于是改到了今晚。
遊雲開親自下廚,拿出看家本事,做了四菜一湯。他放棄洛倫佐選擇三山,雖不是什麼大事,但總要擺出交代的态度,不能一聲不響糊弄過去,讓白姨犯嘀咕,于是盡獻殷勤。
白姨到的時候,遊雲開還在廚房忙活,關忻給她開了門,接過遞過來的塑料袋:“白姨,您來就來,帶什麼東西。”
“前幾天去了趟廣州,客戶給我拿了點發菜,你們上網看怎麼做。”
遊雲開擦着手出來,親親熱熱叫了聲“白姨”,寒暄幾句,看了眼計時器,像個一家之主吩咐媳婦兒似的,說:“老婆,你陪白姨唠唠嗑,樓上樓下轉轉,再過個十五分鐘咱就開飯!”
這聲“老婆”絲滑順口,還是當着長輩的面,關忻鬧了個大紅臉,瞪了他一眼,遊雲開嬉皮笑臉遁入廚房;轉頭見白姨滿面慈容,笑眯眯的眉目,關忻輕咳一聲,引着白姨坐到沙發上,又泡了壺茶:“白姨喝水。”
白姨沒着急用茶,從包裡掏出個精巧的小盒子給他:“喏,給你拿回來了。”
是關忻給遊雲開定制的剪刀手柄,他沒空親自去取,郵寄又怕出岔子,還是白姨自告奮勇幫着取了帶過來。
關忻開心地接過謝過;白姨啜了口茶,說:“打開看看。”
“不用了,”關忻拉開茶幾抽屜,把盒子放進去,“您去取的時候不都檢查過了嘛。”
白姨微微一笑,沒繼續相勸,四下打量起這棟别墅的裝潢,問:“怎麼租個這麼大的别墅?這地段的别墅可不便宜。”
所謂先敬羅衣後敬人,遑論時尚這個浮華圈子;遊雲開是學生時倒沒什麼,一旦畢了業混迹工作,繞不開家境的篩查;白姨是貴人不假,但未來有了利益關系,太熟悉遊雲開的成長史,反而不是好事。
關忻有意給遊雲開撐場面,遂輕描淡寫地說:“是雲開叔叔的房子,一直沒人住,空着也是空着,每個月象征□□點房租就行。”
點到為止。白姨摸不清遊雲開來路,自有掂量;這時遊雲開把最後一道湯端上餐桌,揚聲說:“開飯喽!”
三人圍着餐桌坐定,撒眼看去,全是白姨喜歡的清淡口味,花足了心思。遊雲開讨巧賣乖挨個兒介紹菜品,白姨喜笑嗔怪:“讓你們兩個大小夥子陪我這個老太太吃淡口的,多過意不去。”
遊雲開給白姨夾了一筷子魚肉:“白姨,先嘗嘗我的手藝,好吃了再誇我也不遲。”
白姨被哄得眉開眼笑,一邊吃飯一邊聊天。沒幾句遊雲開拐進正題:“……退賽之後我也是着急,正巧一個朋友給了我三山的報名表,我就直接報名了,現在初賽已經過了。”
這個理由半真半假,但要的是态度,白姨又因他的神秘背景高看他一眼,和軟地說:“那挺好的,三山也不錯,不比洛倫佐差。”
遊雲開說:“就是限制多,必須得用他們旗下的面料公司的面料做衣服,那個樣本圖冊那麼厚——”遊雲開放下筷子,展開雙臂,眉一蹙,腮一鼓,嘴一撅,“得我們自己買,還不包郵,比報名費還貴!這兩天熬夜翻圖冊,眼睛都花了。”
關忻笑說:“他們提供面料不是更好,省得你去采購了。”
“那倒是。”遊雲開想了想,又笑起來,“沒有二手商賺差價,料子也比外面零售的便宜些。”
白姨搖搖頭:“還真是三山洋一的做派,不放過一丁點兒賺錢的機會。”
遊雲開好奇地問:“白姨,您對三山熟嗎?”
白姨不明意味地瞥了眼關忻,然後說:“不算太熟,就知道他跟洛倫佐明争暗鬥一直沒停過,今年洛倫佐撬走了幾個三山的投資方,三山洋一搞這個比賽,一定是為了穩住資方。”壓低了聲音,又說,“大家都覺得三山咄咄逼人,其實洛倫佐才是蔫壞,他早想收購三山了,但時機未到,就時不常挖牆角惡心人,先把三山口碑搞臭,等以後收購,輿論上還占上風。”
“三山洋一也是倒黴,各種被洛倫佐壓着打啊。”
“他這個人怎麼說呢,藝術家嘛,以前還受過刺激,乖僻暴戾,心智扭曲,性格偏激極端,總之不太正常。評心而論,他的藝術造詣很超前,但不如洛倫佐雅俗共賞,就像古典音樂和流行口水歌的區别。”
關忻說:“這種人更适合當設計師,而不是CE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