紛亂而昏熱的冬夜,他把自内而外的寒冷怪罪天氣。天也是真的冷,燃燒的大火回不了春,惱羞成怒,天地蒸騰,空氣肥厚,虛虛實實,曲曲折折。
凜冽冬風摻雜着焦苦,變得輕悠。世界按下了靜音鍵,關忻身着煙熏的單衣,坐在校園的花壇上,任爾北風,一動不動,似在沉思,但這隻是一種姿态,他的内裡隻餘滿腔空白的寒。
他看到遊雲開幫着醫護人員把阿堇送進了救護車,然後來到他身前,嘴巴一張一合,急切地說着什麼。他沒有任何反應,不知道什麼反應才是恰當的。遊雲開搞來了一件學校的羽絨校服,披在關忻身上,布滿傷口的手伸向他血肉模糊的手時,關忻條件反射地縮開,他還記得避免血液接觸。
遊雲開難過又無措,破爛的T恤在寒風中瑟瑟發抖,一味地說着什麼,好像在叫他的名字,呼出的白霧袅袅成紗,卻重如山巒,隔斷在他們中間,模糊了彼此面孔。
匆匆趕到的班主任和導員指揮全班同學回教室集合點名,遊雲開置若罔聞,班長奉命強行把他拖走,他掙紮着,像被捕的小獸,朝着關忻呼喊,撲撓。
關忻起身,整齊羽絨服,将屏息的孤凄和迷離網羅在心底,沒有給遊雲開一個眼神,向校門離去。他好像上岸的人魚,生命的水漬在流離失所,逶迤來時路。
——真是人魚就好了,心安理得地潛伏水底,不必體驗好不容易伸手扒到岸邊,又被一個浪卷走的無力感。
回到車裡,茫然地行駛着,在面臨那座橋時,下意識地,他拐了彎。
又回到了原點,回到了半年前,半年的美夢被剪掉,無縫銜接半年前,卻居然是他潛意識的選擇。無數悲傷細噬他的心胸,他緊繃着胸膛,僵硬得如一塊盾牌,竊竊地抽動,一下又一下,一回又一回。
…………………………………………
遊雲開從學校回來,在門口做了好久的心理建設,深呼吸不知多少次,幾乎把整個樓層的氧氣抽幹。寒冷肆虐鼻腔,刮下吸入的火灰,泛出鐵鏽味的甜腥。
還是要面對。
打開門,室内的氣溫并沒比外面高多少,客廳窗戶洞開,關忻站在窗前,仍穿着那件出入火場的單衣,衣擺獵獵,如一隻錯月的影,風輕輕一吹,就消散去。
遊雲開看到羽絨校服被随手搭在沙發上,上前關上了窗戶。關忻轉過身,兩人四目相對。
時間還在繼續,縱然他們都希望能像電影那樣一下子跳到幾年後,将此刻一筆帶過,但現實是,該面對的總要面對。
事件親身經曆,脈絡分明,可是面對,仍感到紛纭難解。
總是年長者起頭:“你有沒有看過《勺子殺人狂》?”
遊雲開不明關忻如何突然說起身外之物的話題,隻能誠實地搖頭。
“講的是一個男人受到詛咒,被一個殺手接連用勺子瘋狂襲擊的故事。”關忻說,“這是我看的最後一部短片,下一次看,就是跟你看《海曼》了。”
想起跟關忻一起看的《海邊的曼徹斯特》,那也是他倆一起看的唯一一部電影,卻沒有看完。而沒看完的原因——
“那個殺手如影随形,毫無弱點,無法擺脫,無法消滅,還很有原則,有刀不用,隻用勺子。”關忻說,“當時看完,我覺得荒誕又可笑,就抛之腦後了;可就在剛才,這部短片突然出現在大腦裡,十多年後,我才讀懂主角的絕望。”
殺手即生活,出生即詛咒。
疼痛微小,無休無止,傾訴都像矯情,它是為你一個人打造的專屬地獄,孤獨,孤立無援,然後是無盡的絕望。
——當勺子終于敲斷,男主燃起了新生的希望。
然後。
——殺手拉開上衣拉鍊,裡面密密麻麻全是勺子。
一次,又一次,再一次。
深深的,無盡的,絕望。
燃燒的禮裙,正如殺手拉開了拉鍊。接下來還有一腦門子官司等着他,時間緊俏,卻還要撥出一點來悲哀。
“關忻……”
關忻話鋒陡轉:“他為什麼會在?”
遊雲開立時明白“他”指代“阿堇”,忙說:“我沒有邀請他,是他自己來的。”
“他自己來的,然後你把他帶進了學校,”關忻目光如有實質,仿佛能紮穿遊雲開的身體,“我說過,他來了你也不許帶他進去,我不想在現場看到他。”
遊雲開閉上眼,深深呼吸,克制狂亂跳動的心髒,啞聲說:“是我心存僥幸,想着開展之前讓他看完,好把他打發走,不算太得罪人。”
關忻胸口起伏,手掌發顫。如果沒有他……如果沒有華堇……媽媽的裙子就不會……
“他為什麼要在那裡……”
遊雲開咬了咬下唇,說:“老婆,我救他不是因為他是阿堇,而是因為他是一個人,換成任何人——就算是陌生人——就算是路轲,我也會去救的!即便再來一次,我還是會這樣做,而且我知道,如果當時隻有你在,聽到有人呼救,你也會去救人的。”
對,是這個道理,無比正确。承載了他精神生命的裙子說到底就是件裙子,怎麼比得上一條活生生的人命?就像大熊貓和人的比較,平常大熊貓千恩萬寵,擁有無數保護法律,可在極端狀況前,人就是優先于它。熊貓尚且如此,何況一條舊裙子?
人是活生生的,遊雲開無悔,也無遲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