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峤不說話,利劍向下壓住草人的脊梁骨,後者感受到了壓迫,慢慢跪下。謝醒驚訝極了:“這是......”
檀峤裝模作樣:“謝醒公,好奇怪,他真配合。咱們把他拆開來看看如何?”
“不可。”謝醒想起那個駭人的故事:“你會被吸進去,風險太大。”
檀峤笑道:“無妨。”走到草人近前,伸手扯住了草人的脖子。
謝醒悚然,正要上前拉住莽撞的檀峤,就見一圈白光出現在檀峤的肩膀上。白光逐漸蔓延,包裹了檀峤的整條手臂,像是無堅不摧的盔甲,護住了檀峤的雙臂。
龍川甲。
在龍川甲的持護下,檀峤不客氣地以手為刃,切開了草人的腹部。做這一切的時候,檀峤的神色冷淡,好像隻是在點一炷香,種種殘忍,不過是司空見慣。
謝醒心中打了個結。
腹内沒有學生。空洞的腹腔像是一個大洞,但是洞内的空間卻大的吓人,好像能沖出千軍萬馬。檀峤思忖片刻,靠近了草人。
天旋地轉,空間變化,時光像是織布機上的蠶絲,飛馳流轉。大風,雲霧,驚雷,傾盆大雨。謝醒描述的那個倒黴鬼看見的東西檀峤并沒看見,倒是多年的夢重新回來了。
他将男孩推得飛了出去,龍川甲緊随其後。黑雲中一道閃電照亮天地,仿佛靈蛇出海。遠方的山崖開始崩塌,卻聽不見聲音。腳下的地面震動,四扇門在劇烈的震動中搖晃。崩塌,毀滅,四扇門破碎的樣子倒映在檀峤的眸子中,閃爍着不祥的光彩。
變成漩渦,整齊林立的四扇門變成了漩渦,似乎要消失于一個無名的點。四扇門主人檀峤朝四扇門奔去,與之一起消失。他跳進去了,他隻能和四扇門共存亡。
夠了。檀峤知道這些都是幻象,讓人恐懼和斃溺的幻想,他要出去。
然力在檀峤的身體中轟然作響,這些日子偷吃的草藥很有效果,然力流轉快了許多。檀峤的眼中似乎要飛出火花來,他輕聲道:“龍川。”
在外面,謝醒見檀峤久久凝望空洞的腹腔,知道檀峤也和那人一樣,陷進去了,正要将他拉出來,隻見龍川甲忽然白光大盛,從中迸發出金燦燦的光彩來,草人漆黑的腹部忽然被白光充滿。炸裂之聲響起,草人四分五裂,強烈的震蕩波沖出來,沖破了窗戶,将門沖了開去。謝醒不得不以手擋臉,退了幾步。
外面頓時一陣混亂,齊有活在嚷嚷什麼。但是炸裂聲實在是太大了,謝醒此時什麼也聽不清。滿屋子煙塵和草屑中,檀峤慢慢站起來,原來草人所在的地方躺着一個人。檀峤咳嗽了幾聲,道:“原來在這裡。”
這注定是個不眠的夜晚。在謝醒公的安慰和調度之下,“高處”發生的事情并未驚動靜泉閣中的大多數。他将有一萬個問題的齊有活和一句話也不想解釋的檀峤分開來,傳訊郎萬甯來将檀峤接走,這才單獨展開了和齊有活的談話。
兩人的談話氛圍十分緊張,這主要是因為齊有活本人此時的精神處于高度不正常中。
“你必須解釋是怎麼做到的。”齊有活反複強調這句話:“我們這麼多天毫無結果,結果一個毛頭小子來,就把人救出來了。我真的很好奇,就算我不好奇,神京的人也很好奇,上上下下都想要一個答案,我得寫折本。”
謝醒做了個手勢,示意這位同僚稍安勿躁。等對方好不容易安靜下來,他才道:“我也不清楚,要等我去問了檀峤才知道。”
齊有活壓低嗓音:“你查過他麼?”
謝醒擺弄着手指:“查過,也和他對證過,不過是尋常人家子弟。”
“尋常人家子弟卻能解決靜泉閣解決不了的問題,我不信。”
謝醒歎氣:“我也很奇怪,但是除非他自白,否則沒人知道他是什麼身份。”
兩人陷入沉默。謝醒忽然道:“你能在折本中略過這件事情麼?”
齊有活像看傻子一樣看他。謝醒:“神京不需要知道真相,他們隻需要知道他們想知道的,你寫出他們需要知道的,我會告訴你你想知道的。”
齊有活看了謝醒好半天。他來神京晚,但是憑着一股子不服輸的精神在靜泉閣紮根了,也就是在那段時間他遇到了前來看病的謝醒。
神京來看病者,一般是赤熛怒的将士,他們上陣殺敵難免受傷,再者就是養尊處優到把自己弄出毛病的神京高官。謝醒不同,他當時職位不高,看起來沒什麼大毛病,卻來看病;身份特殊,卻特地找了齊有活,而不是那些更加知名的醫師。
小謝大人别的問題沒有,就是覺得自己的三山不穩固,想來咨詢一番。新手齊有活莫名其妙,他見了不少本來沒問題但就是覺得自己有問題的人,并認為謝醒就是其中之一。但是和那些人不同的是,那些人聽到自己沒問題之後還要大鬧一番;謝醒不是,聽齊有活确定自己沒問題,就離開了,隻有一個要求,就是讓齊有活不要将自己來過靜泉閣的事情說出去。
齊有活當時隻覺得好笑,謝醒這麼大一個人,沒有家室,誰會關心他去哪幹了什麼?但是謝醒下一句話就讓齊有活笑不出來了,他叮囑齊有活:玉君的人問也不行。
小謝大人的身世非同尋常,備受玉君關注,這是神京中人都知道的,但是玉君對他關注到這種程度,卻是大家不知道的。
如果換個人,認為欺騙玉君的風險太大,找個借口便搪塞過去,不幫助謝醒了,但是齊有活這個年輕氣盛的棒槌卻拍着胸脯說:保守來看病的人秘密本來就是醫者應該做的。于是在小謝大人欣慰的眼神中,齊有活就被拐上了一條□□。
玉君的人确實來了,并問出了謝醒預料的問題。齊棒槌言而有信,一口咬定謝醒來隻是因為長時間擺弄樞紐而脊柱不舒服,并順便對玉君脊柱的保養提出一堆建議,其長篇大論直接讓來訪的神侍頭暈,忙不疊地離開了靜泉閣。
謝醒當時為什麼偏偏來找自己,齊有活當時不知道,但是後來卻漸漸明白。謝醒和玉君之間似乎沒有外界傳言得那麼牢固,謝醒想知道一些不能讓玉君知道的事情。選擇自己是因為自己年輕氣盛,不睦權貴,容易争取,最不可能将他謝醒賣出去。
從那之後,謝醒便經常來到靜泉閣找齊有活。後者很忙碌,學徒時期要幫助師傅,自己當了師傅整天忙着給徒弟的破事善後,擔任了靜泉閣的執掌之一之後更是忙得變本加厲,腳不沾地。但是謝醒很有技巧,總是抽他沒事情的時候來訪,讓他無法不接待。他有理由懷疑謝醒這家夥在靜泉閣之内有線人,将自己的計劃安排都偷了去。
所以,當時的謝醒是在算計自己的嗎?而自己就那樣傻乎乎地上當了嗎?齊有活認為這個問題的答案是肯定的,但是他并不因此而惱恨謝醒,可能是因為,謝醒本身是一個讓他感到親切的,倔強的人吧。
謝醒的來訪給他枯燥而繁忙的生活增色。從小謝大人到謝醒公,謝醒一直是一個很會聊天的人,他總能抛出一些讓齊有活感興趣的話題,這讓兩人能說上好半天。然後就是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到齊有活接到了其他的任務,謝醒便如同戲文唱完的戲子,消失在幕後了,一點不影響齊有活做事情。因此這些年來,他們始終保持良好的關系。
齊有活認為自己了解謝醒:他對人溫和但缺少信任,看似天真開朗卻下得了狠心。所以今天聽謝醒用無可奈何的語氣勸他先“相信”檀峤,“等他”問個結果,齊有活差點以為面前的不是真的謝醒。而當謝醒企圖和他“串供”的時候,齊有活的驚訝已經達到了頂點。
他搬住謝醒的肩膀:“看着我的眼睛,誠懇一點,說自己是誰。”
謝醒笑着打掉了齊有活的手:“什麼毛病?我是真的,童叟無欺。我知道你很驚訝,但事情隻能這麼辦。”
齊有活早就不是當年的棒槌了,靜泉閣人情複雜,縱然他一心學問,也多少明白了人心。于是這位大夫很是一陣見血地道:“如果不是你有問題,那麼就是那個檀峤有問題了。他居然讓你放棄了自己做事情一貫的風格——不簡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