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着血腥氣的陰影忽然籠過來:“新傷疊着舊傷,疼得緊。”見對方仍要張口,他搶先截住話頭,“我怕疼,軍醫營那幫莽夫下手太重。”
他一個将軍日日征戰四方會怕疼?鬼才信!楚池莫名來了勁,她昂起腦袋反駁:“那表哥可是猜錯了,那日比武,可沒人敢同我一道,論手勁,我可未必輸給軍醫。”
溫熱掌心突然裹住她握藥的手,吳翦低笑道:“女兒家天生帶着三分柔,就像……”瓷瓶木塞應聲彈出,“就像這藥,鎮痛時比燒刀子還烈,敷在傷處卻似春雨。”
楚池抿抿嘴沒再反駁,她勾出凳子讓吳翦坐下,這人雖是征戰四方的大将軍,這副軀體終究是骨肉凡胎,縱橫交錯的棍傷泛着青紫,新滲的血珠凝在舊痂邊緣。她屏息用指腹蘸取藥膏,從肩胛那道三寸長的箭創開始,沿着脊柱蜿蜒而下,卻在觸及腰窩時被擒住手腕。
帳中燭火蓦地一晃,吳翦轉身時帶翻的藥瓶滾落滿地,那雙桃花眸勾魂似的盯着她:“代人受過,表妹可會心疼?”
楚池心下一慌,卻還是佯裝鎮靜道:“如今在城郊大營,我是阿英。表妹會心疼,但阿英不會。”
吳翦爽朗笑罵道:“咬文嚼字。”他拿起桌上準備好的布帶遞給她:“那敢問阿英需要還是表妹需要?”
楚池劈手奪過繃帶:“都需要。”
手中布帶劃過的酥癢感敲擊吳翦的心尖,他忍不住又笑了笑。
次日黎明,大軍拔營返回黎州。梁勳接替孫瑜任丹州守備軍統領,率部繼續駐守以防燕赤反撲,吳翦則從天狼師抽調精銳随行。
夜半,黎州大營。
“舍得回來了?”陸征不知何時坐在他軍帳中間,翻閱着桌上的竹簡,帳外巡更的梆子聲恰在此刻穿透布幔,“大将軍有請。”
吳翦随手拂去甲胄上的夜露,笑意漫過雙頰:“原以為你能多忍半炷香。”帳外忽有戰馬嘶鳴,他側耳聽罷便要轉身,卻被陸征橫劍截住去路。“為什麼要殺孫瑜?你明明……”
“這世上本就無那麼多原由。”剛邁出步子,他又揮揮手囑咐:“對了,我帶來一位有趣的兵,納你那了,幫我看顧着些。”
“先去找大将軍請罪吧,都什麼時候了還在這跟我耍嘴皮子!”陸征抓起竹簡砸向那道背影,喃喃:“真不知道腦子裡在想什麼。”
吳翦踏入中軍帳時楚忠廉正伏案疾書,案頭藥碗裡的湯藥早已凝了層薄脂。他單膝觸地剛要開口,案上鎮紙已挾着勁風擦過耳畔。
“今晨燕赤繞道破貞鎮,鐵蹄離瓊州隻剩三十裡!七路探馬至今未歸,營外連個示警的狼煙都點不起來!”楚忠廉重重劃過輿圖,“你倒是說說,什麼樣的勾當比三軍性命緊要?比瓊州數萬百姓的生死更要緊?!”
燭火忽明忽滅,晃得楚忠廉半邊臉浸在陰影裡。階下之人卻将脊背繃得筆直。
“吳獻之,究竟是為什麼?”喉間突然湧起鐵鏽味,楚忠廉抓起藥碗一飲而盡,冷脂黏住舌尖的诘問。
“末将願領八十脊杖!”
“好啊,好!”楚忠廉怒極,“究竟是要包庇誰,還是……你……”後話終究還是未能說出口。
“屬下辦事不利!請大将軍責罰!”吳翦紅着眼重重叩首。
“行!來人!上軍法!”昏黃下,他忽憶起十五年前仙人關血戰,年僅十二歲的孩子背着斷旗殺透重圍的模樣,隻可惜,早已事與願違。
楚池被納入天狼師左軍,成了天狼師編号為“天三七六五”的小隊長。這串冰冷的數字提醒着她,從軍之路遠比想象中漫長。
天狼師的訓練與城西大營的訓練有着天壤之别,左軍二營主将陸征以治軍嚴苛聞名,其麾下每日操練強度堪稱天狼師之最,底下人也給他取了個“閻王”诨号。楚池望着校場中央揮動令旗的身影,咬牙咽下喉間血沫,暗忖吳翦定是故意将她塞進這地獄般的軍營這閻王門下的!
九月已至卻依舊未見寒涼,天熱的仿佛要墜下火星子來,正午,日頭正大,士卒們剛結束四個時辰的負重奔襲,卻見膳房竈冷鍋寒。季川餓得眼冒金星,抱着木栅欄直嚷要去搶夥頭軍的饅頭,被楚池揪着後領拽了回來。
“就剩這個了。”她将袖中捂化的饴糖拍在他掌心。
季川接過,眼睛裡閃着淚光激動道:“大哥!”
楚池揉揉自己發酸發麻的腿,佯裝無所謂地打斷他的誇獎:“廢話少講。”她别過眼不去看他撕開那層包裝将她最後一顆糖果吃下。還是沒忍住,她連連咽幾口口水低頭扯扯衣角。
“啧啧啧,這個陸征還真是不懂得……”憐香惜玉四個字被後頭調侃的人硬生生咽回肚子。
兩人不約而同地回頭,隻見那少年将軍迎着日光慵懶地靠在樁子上,季川沒去理會吳翦剛才的話,而是直挺挺地奔向他……手中的籃子。
季川如餓虎撲食般沖向那個竹籃,腮幫塞得鼓起仍含糊不清地嘟囔:“舅舅!我就知道你不會這樣抛棄我!”
吳翦敷衍地點點頭,他漫不經心抛給楚池一枚玫瑰酥,卻被冷聲截住:“陸将軍有令,不得私下藏匿吃食,違者杖三十。”
季川聽聞這話嗆得涕淚橫流,頓時覺得嘴裡的吃食沒這麼香了:“那我……舅舅……”
“聒噪。”吳翦擡靴輕踹外甥,“滾去望風,要是有人進來我拿你是問。”
“哦。”季川猛地灌下水,屁颠屁颠地站前面望風去了。
吳翦一掀衣擺挨着她坐下,眉梢含笑間忽然将左手背到身後,變戲法似的在楚池眼前晃晃,握拳又展開,手心裡便出現許多糖果:“那這個呢?”
楚池眸子霎時亮如星子,探身便要奪,卻被對方側身閃過。她踉跄跌進吳翦懷中時,忽覺唇齒間沁入玫瑰香:“咽幹淨才給。”
少女支起身子狠狠咀嚼着,怒目圓睜的模樣仿佛在啃咬仇敵的骨肉。吳翦枕着台階看得興起,直到她梗着脖子咽下最後一口,才慢悠悠掰開她緊攥的掌心。彩糖落入手掌的刹那,楚池倏然收攏五指,生怕誰跟她搶了去的。
“懷山匪窟已成附骨之疽,大将軍有意剿匪,不出意外的話,應該是……”吳翦撣去衣襟落花,神色忽而肅穆。
“省得。”楚池摩挲着糖紙打斷未盡之言。
風過,吳翦喉結滾動數次,終是吐出哽在胸口的字句:“記着……囫囵個回來。”
“放心!”楚池拍拍他的肩,“欠你的糖債,黃泉路上也賴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