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峤有些洩氣,他低下頭,忽又擡起笑臉:“其實我真下藥了,下的是春藥,現在已經發作了。”
他往前一撲卻撲了個空,高宣躲開了他,站起身退後。
方峤躺在地上,聲音沉悶。“為什麼一直躲開我?”
這一個月來,無論他如何示好,高宣始終不肯靠近他,更不要說吐露心意。越是這樣,他就越惱火。上一世兩人是如何走到一起的,為什麼會這麼難。
“朕沒有斷袖之癖。”
他這句話簡直讓方峤差點笑出聲。方峤聽過多少傷心的話,始終因為說話的人是高宣,而他笃定兩人間的感情,所以都可以忍讓。但眼前這個人,真的是上輩子跟他牽手的人嗎?那到底是夢,還是上輩子真實的記憶?
方峤一言不發地走了,連門也沒關。
在前世,高宣沒活過三十歲。方峤失去他的時間快要比認識他的時間還要長。後半生中,他一直在各地巡遊,直到心力消磨得一幹二淨,便生出落葉歸根的盼望。
他走到東宮門外的一株梧桐樹下。上一世他就死在這棵樹下。那時候他已經滿臉皺紋,頭發花白,在樹下睡了一覺,再也沒有醒來。
他的記憶就中斷在那一日,随後便成為了如今的大将軍方峤。
如果不是重活一世,他心頭的熱情又怎會重新點燃?他隻盼望兩人再也不要浪費任何一日,越早明晰心意,在一起的時間便越久。
可是如今,拒絕的人是高宣。
罷了。
方峤躺在同樣的位置,看着頭頂青翠的梧桐葉。葉子青又黃,循環往複。但或許他們的緣分隻有一世,他已經累了。
方峤睡着了。
他再醒來的時候,躺在一個黑暗狹小的空間。
棺木中。
他手邊還壓着一個冰冷至極的軀體。他當然知道那是誰。他已經完全明白了,這确實是一場夢,是一場酒醉後的夢。隻不過夢的不是前世,而是來生。
棺木中很冷,滿是甜苦的臭氣。那些是方峤親手放下去的,防腐的香料。然後他也将自己葬在了同一具棺木中。
活死人。
但是他知道後面發生的事情。
三日後,人的面容會逐漸發白腫脹,五官扭曲,皮肉一碰就會脫落。
六日後,整個身體會變成一個軟彈的水球,輕輕一碰,就會發出腐臭的氣體。
方峤在極度崩潰中破開了棺木,用手将土一點一點挖開洞,逃了出去,再也沒看身後的棺木一眼。
他怕一回頭,自己就會忍不住嘔吐。
方峤閉目躺在棺木中,他手上忽然摸到了一把劍。
這把劍,并不應該出現在此時此刻。
方峤流淚道:“我明白了。理玉,你太孤單,所以才來托夢是麼?我這就來陪你。”
方峤引頸自戮,血液流到他的脖子上,但他卻沒感到痛。
一個冰冷,卻柔軟的手臂攔在他身前。高宣的身上滿是寒氣,他趴在方峤身上,頭發像蛛網似的散開。
寒冷切實地包裹着方峤的每一寸肌膚。身上的人一言不發,連表情都僵硬麻木,骨節咔咔作響,大片大片的冰塊崩落。
這個人,到底是活着,還是死了?他箍着自己下巴的手,比死人還要冰冷。
方峤起身欲逃,手一撐,滑倒在冰面上。從棺木中伸出一隻蒼白的手,扭着他的腳踝,将他拖回了棺中。
這下,棺蓋重新合得嚴嚴實實。
那隻手,方峤記得剛才光亮的短暫一瞬時,他曾看見它的模樣。它泛着青紫色,每一道裂口處都凝結冰碴,骨節發出的脆響,如同掰斷一段枯枝。
而這隻手,已經壓在了他的舌中。一股甜苦的氣息充斥着方峤的口腔,他很難受,欲吐未吐,四肢被扭曲成不适的模樣,下一秒,冷硬冰錐強行楔入他的體内。
在狹小黑暗的空間中,他逐漸窒息。在昏迷之前,他被一個狂亂的聲音灌滿了
聲音一遍一遍喊着,飛玄,你想逃去哪?
方峤再醒來的時候,他貼在一塊巨大的冰塊上,被按着額頭砸醒。
方峤身上的冷意少了些,他流下滿身的汗,不過一會又凝結成極薄的冰片,一塊一塊地從他身上掉落。
這裡是皇宮的冰窖,永遠儲備着充足的冰塊,供人取用,供人享樂。
極其富有節律且沉悶的撞擊聲持續不止,回響在無人的冰窖中。
已經不記得是第幾次醒來,方峤摸到溫暖柔軟的綢被。他身上已經一絲氣力都沒有了,隻要輕輕一碰,便會止不住顫抖。
有人的手溫柔地托着他的下巴,将溫暖香甜的流食灌進他喉嚨中,每一口喂食都以溫柔的吻結束。方峤還來不及看他的臉,再一次失去了意識。
禦書房,外間。
高宣在批奏折,聽見腳步聲停在他身後。
他放下手裡的一本。這又是一封彈劾大将軍行為悖亂,不敬天子的奏章。與之相對的,是大将軍的擁趸,厚厚一摞,比彈劾他的奏章多得多。
“這個張大人,好話為你說盡,真是忠心。”高宣冷笑一聲,“你說朕應該如何處置他?”
“......”
“雖然他是你的人。将他革職已經是朕最大的容忍,你可清楚?”
“......”
高宣一直沒聽到回答,語氣也更不滿了。“方峤。”
“......”
高宣伸手,接到一串透明的涎液。他一愣,肩上軟軟倒下來一個人,瞳孔還是散的。口角濕潤一片,艱難地拼湊出破碎的話語。
“......明日......不......上朝......吧......?”
高宣摸着他酡紅未褪的臉,眼神漸漸深了。
又過了一段時間,高宣壓着剛蘇醒的人的肩頭,确認他瞳仁已有了神采,才松了一口氣。
“出去走走。不能老悶在屋裡,腦子容易變笨,除了那檔子事什麼也不想做。”
方峤癡笑,高宣推了他三遍,他才依依不舍起身穿衣。
上輩子把他關在宮裡這麼久,原來他什麼都知道啊。由此可見,這人心眼就是純壞。
高宣給他束上頭發,溫柔道:“跟朕說一說大燕的事?嗯?”
方峤一怔:“你怎麼知道的。”
“你平常會說夢話。”高宣幽幽歎了口氣,埋怨道,“還打呼噜。”
兩人在宮中散步,一邊走,方峤将前世的記憶說與他聽。當然,省略了細枝末節,以及一些無關重要的人。
“朕三十不到就駕崩了?哎。”高宣若有所思道:“那朕努力一下,這輩子死得幹幹淨淨,漂漂亮亮的。”
上輩子快給方峤吓出陰影了,這怎麼行?
方峤掐緊着他的手。“壞事做多了就命短,這輩子由我看着你,不許再作惡。跟我一起,活得長久些。”
高宣笑了,正中下懷。“你的辭呈,還有将軍印玺,朕都不收。一會你就領回去。”
“嗯。”
幾日後,皇宮裡所有的樹都被砍了,尤其是那兩行梧桐樹,被皇帝下令挫骨揚灰。他抱着方峤,道,朕早說了要将天下的樹全部砍盡,朕隻恨砍得太晚了。
後宮很快就遣散了,當然,這是在方大将軍的強壓下,不得已而為之。
高宣非常懂得設身處地為人着想。有一次他問道:“方峤,你爹娘不會怨朕麼,他們就你一個孩子。”
方峤讓他别瞎操心。說是不知哪裡來的一隻白毛野貓,跟虎霸王又下了一窩。
虎霸王,是什麼?
方峤笑着說下次帶他去看看。
有時候高宣還是那樣喜歡刺激。
他會一遍一遍問方峤,是夢裡的他好,還是現在好?
方峤嗯嗯呀呀地支吾兩句,他始終不滿意,悶氣一悶好幾天。方峤後面也懶得理他,反正無論他說什麼,下一次這人該問還是繼續問。
有時候高宣仍顯得比較青澀,尤其是在方峤忍不住大喊的時候,他會慌亂地捂着方峤的嘴。
“外面有人看着,他們會記下來。”高宣輕聲道。如今他要做一個明君,不能打壓言論。要是像前世那般,要做什麼便做什麼,那該多好。
可惜,方大将軍是不會同意的。尤其是會公然在朝堂上公然唱反調,兩人經常吵得面紅耳赤,好幾天不見面。
方峤說,他發現不能老順着他。每次他千依百順,高宣就敢背着他做點不妙的事兒。他問高宣是不是,高宣笑得險些趴在地上。
他說,你是方峤,所以可以這麼做。換了别的人,他早就将人弄死了。
他一直将方峤送給他的火焰匕首放在枕下,每次方峤問起來,他就說是定情信物。半夜的時候,他伏在方峤身上,手中刀光寒冷。
方峤翻了個身,咂了咂嘴,睡得又香又甜,頭發絲亂翹,偶爾在睡夢中喊着理玉。
高宣心又軟了,将匕首放回枕下,抱着人睡覺。
明日再說,明日他一定下得了手。
于是明日複明日,青絲變華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