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五點半的醫院門診部像是退燒後的病人，褪去白天人潮湧動的灼熱，逐漸過渡到夜間冷清的狀态。除了住院的病患和留守在醫院值夜班的醫護人員，其他人都在收拾東西，或者腳步匆忙地離開這裡。
顧知北複診完今天的最後一位病人，站起身望向窗外，長長伸了個懶腰。她的診室位于門診部正門一側的四樓，能夠很清楚地看見進出門診部的人流，或者是在大門前來來往往的各種車輛。
輕緩的敲門聲讓顧知應聲回頭。她看見趙雯雯拿着一疊資料進來。
“顧醫生，這幾天元旦假期會有其他醫生在這間診室值班，我把您的資料牌先撤掉了。”趙雯雯說着把手裡的那疊資料遞給她，“這是您讓我找的早上那幾位病人之前就診的老病例資料，那時候咱們醫院還沒用電子檔，所以您今天早上在系統裡沒有找到他們的就診記錄。”
“好的，辛苦了，終于等到你心心念念的元旦假期了，打算怎麼玩？”顧知北一邊接下資料鎖進自己櫃子裡，一邊跟她寒暄。
“約了幾個朋友一起去滑雪，北郊那邊不是前幾天才新開了一個滑雪場嘛，聽朋友說還有溫泉，打算去那裡玩兩天。”趙雯雯說。
“聽起來挺好的。”顧知北點頭。
送完資料的趙雯雯并沒有要離開的意思，臉上帶着些許吃瓜群衆的好奇，試探着開口問：“聽說顧醫生最近在搬家？還是個位于江邊的四百平的大平層？”
“這麼離譜，你聽誰說的。”顧知北端起咖啡杯，皺眉看了她一眼。
“好吧，果然是以訛傳訛。”趙雯雯露出失望的表情。
顧知北又加了句安慰她的話：“倒也不全是假的，搬家是真的在搬家，打算元旦假期把最後一點東西清完。”
話音剛落，顧知北放在桌面上的手機忽然響起來電鈴聲。這個時候趙雯雯也簡單地跟她告别離去。顧知北拿起手機，發現是個沒有備注的陌生的手機号。
“喂，你好？”顧知北接通後禮貌詢問對方。
電話那頭是一個有點熟悉的女聲。
“北姐你好，我是姜敏，那個我們之前說好元旦一起去滑雪場和海邊的事……”姜敏的聲音聽起來有點顫抖。
顧知北想起來她們在陽燦婚禮派對上的約定。“嗯，我記得。”
“太好啦，那我現在開車過來接你們。”電話那頭的女孩格外開心，“燦燦姐之前跟我說你跟栩然姐姐是住在一起的。”
“……”顧知北猶豫，輕歎口氣決定告訴她真相，“我們已經不住一塊了，最近我搬家了。”
“诶……是吵架了嗎？還是網上那些人……”話剛說到一半，電話那頭的女孩卻立刻道歉起來，“對不起，我不該多嘴問這個的……”
“沒事啦。”顧知北安慰她，“我們沒有吵架，隻是……距離遠一點或許對雙方都好。”
“但……”盡管覺得有點冒犯，姜敏還是把自己的想法說出口了，“我覺得栩然姐姐可能不這麼想，你有跟她商量過嗎？”
顧知北想起三天前江栩然給她發的一條微信：你在搬家？為什麼？
但時至今日，她都沒有回複。
自從沈婉來找江栩然之後，顧知北就刻意早出晚歸，以此避開跟江栩然碰面，同時也能避開沈婉。不過盡管她很小心翼翼，但昨天她們還是碰見了一面。顧知北清楚地記得那個尴尬的場景。當時她下晚班回來，在一樓的電梯前碰見江栩然母女一起出門。江栩然穿了一件白色的長羽絨服，還戴了個克萊因藍色的針織帽。她們擦肩而過，誰也沒有看誰，連餘光都未曾停留在對方身上片刻。
遲遲沒有等到顧知北說話的姜敏覺得自己好像說錯了話，連忙岔開話題：“北姐，那個……你新家在哪裡呀，我大概一個小時之後來接你，你看可以嗎？晚飯的話，可能得等我們到那邊後再吃了，不過我都安排好了，你不用擔心的，隻是需要你先墊墊肚子什麼的。”
“好，那一個小時後見，我記得我上次加過你微信，等會我把定位發你。”顧知北說。
緊接着，對方很有禮貌地挂斷了電話，顧知北也開始迅速地收拾東西。不過好在她的新家離醫院很近，是她奶奶當年在醫院工作的時候分的職工房，距離醫院也就十來分鐘的步行時間。而且那片職工房被醫科大學和三院夾在中間，雖然是幾十年的老房子沒有物管保安什麼的，但是可以蹭到旁邊這兩個單位的警衛處，所以安全性還是蠻高的，她家裡人也比較放心。
每次想到這些，顧知北就會覺得自己真的很傻很天真。因為她口口聲聲說的要靠自己解決的事情，最後總是又會依靠家裡的幫助。但更為矛盾的是，如果她不是這樣的顧知北，那麼她也根本不可能遇見江栩然。
其實論家世背景，她們還算是門當戶對的。隻是她們都是女孩子，所以門當戶對也沒有用。顧知北又重重歎了口氣，鎖上診室的門，然後把鑰匙交給了分診台的值班護士。
一個小時之後，姜敏如約來到顧知北的樓下接她。顧知北把自己的小行李箱放進後備箱後，開門坐進車子的後排。令她出乎意料的是，車裡居然還有林南。
“怎麼見我跟見了鬼一樣？”林南看着顧知北驚愕的神色，非常不滿，“我不應該是你的金主爸爸嗎？”
“沒有，我隻是沒想到你會在車上。”顧知北解釋。
下一秒，姜敏家的司機發動了汽車，平穩地彙入主路。副駕駛位上的姜敏偷偷從車内後視鏡裡觀察她倆。
“我還沒想到上來的是你呢。”林南跟她吵嘴，“敏敏跟我說去接一個很好看很好看的人，我還以為是去學校接姜琦弟弟呢，害得我白高興一場。顧知北，你必須賠我的高興，我的晚a今晚由你買單。”
“你怎麼也跟風早c晚a。”顧知北看着她，很認真地說，“而且林大小姐，你用的那種護膚品比孫小公主還貴，我沒錢。”
“看不起誰呢？老娘護膚有專業的團隊，誰跟這種瞎風？”林南輕哼一聲，“我的早c晚a 是指早上coffee，晚上alcohol。聽說那個泡溫泉的地方還可以提供酒，我必須都安排上。”
這時候姜敏插了一句話：“沒問題，我這就打電話讓他們準備最好的紅酒。”
“如果可以，我想喝日式清酒。”林南露出一副懷念的神色，“我之前去日本北海道泡溫泉的時候，他們那邊不知道是什麼酒，特好喝。”
沒想到姜敏依舊照單全收，“沒問題，我讓他們去準備。”
“感覺這像是你家開的滑雪場。”顧知北随口一說。
“對啊，我家開的新項目。”姜敏回頭沖她笑笑，“不論是溫泉、酒店還是滑雪的地方，我都叫他們給咱們留最好的。”
顧知北忍不住朝她豎起大拇指誇贊：“姜小姐豪氣。”
“哎呀，沒事啦，就當是報答你們上次出手幫我。”姜敏說。
三個人在車裡有一句沒一句地瞎聊天，最後姜敏跟林南兩位富婆聊嗨了，一個勁兒地蹦一些顧知北從來沒聽過的詞。顧知北就幹脆躲在旁邊偷偷補覺。等她一覺睡醒的時候，姜敏和林南正要打開車門下車。
“剛說把你一個人留這裡，你就醒了，顧知北你是有什麼順風耳吧？”林南驚訝。
“這不過是老天可憐我。”顧知北說，一副睡眼惺忪的樣子。
“北姐别聽南南姐胡說，我們是打算把東西都卸下來了再叫你。”姜敏很誠實。
“我也一起來搬吧。”顧知北說着開門下車。
剛把她們的行李都卸下來，趁着姜敏去酒店找小哥過來運的時機，林南把顧知北拉到稍微僻靜的角落。
“我說個事啊，你不許生氣。”林南賣關子。
“說就說呗，我生什麼氣。”顧知北不解。
林南猶猶豫豫，東拉西扯一半天，最後終于講到重點：“……昨天我跟鄭旻吃午飯的時候，看見江栩然跟一個陌生男人也在那家餐廳吃飯，而且就他們兩個人。”
“……可能是什麼朋友吧。”顧知北想騙自己。
“拉倒吧，我看他倆那動作不像是朋友吃飯，倒像是相親局。”林南說着，突然想起什麼，“噢，對了，鄭旻說他認識那個男的，好像、好像是什麼醫院退休的院長的兒子，家裡是醫藥世家，曆代都是醫生。那人确實看起來斯斯文文的，還戴一副眼鏡，人蠻溫柔親和的。”
“醫生？挺好，至少在她需要的時候，有點急救的專業知識。”顧知北說話的語氣像是真的一點都不在意的樣子。
但作為從小一起長大的青梅，林南知道她就是嘴硬，其實心裡非常在意。畢竟隻要是跟江栩然有關的任何事，顧知北都很在意，不論是從前，還是現在。隻是大部分時候，顧知北的在意會比較别扭。
“南南姐，北姐。”不遠處的姜敏已經找到酒店小哥來運行李，朝她倆揮手呼喊。
“走吧，以後和她有關的事情不用再刻意告訴我了。”顧知北朝姜敏走去。
“顧知北……”林南從她的背影裡看出一股落寞。
雖然姜敏讓自家酒店直接保留了頂層的豪華套房，但她們還是需要在專門的酒店經理的帶領下去貴賓室登記身份信息辦理入住。路過前台的時候，顧知北一眼就從人群裡認出了戴着黑色口罩和深棕色棒球帽的江栩然，她站在那位即将帶她們去辦入住的酒店經理旁邊。由于酒店大堂的暖氣開得很足，江栩然脫掉了羽絨服外套拿在自己手上，上身隻穿着薄薄的打底衫。今天她不像昨天那樣披散長發，而是随意紮了個丸子頭，身形看上去似乎比一周前過生日那時候還要瘦削一些。
“大小姐，這邊請。”西裝革履的酒店經理伸手為姜敏引導方向。
姜敏轉身對她們說：“我一個去辦就好了，你們在大堂的休息區等一會吧，我讓人給你們送點喝的來。”
接着就有另外一位女服務員将她們三位領到休息區，并為她們送來了解渴的果汁。顧知北特意要了一杯加冰塊的果汁，想讓剛睡醒的自己清醒一些。在服務員把那杯加冰塊的果汁遞給她的時候，坐在她對面的江栩然一直盯着她看。
“我臉上是有什麼東西嗎？”顧知北終于忍不住開口問江栩然。
江栩然收回目光，抿了一小口自己手中杯子裡的果汁，然後發出極輕的一聲歎息，“少喝冰的，你胃不好。”
簡短的對話明明沒有任何暧昧的詞彙，卻偏偏讓夾在兩人中間的林南覺得自己有點多餘，像極了酒店大堂天花闆上那盞巨大的水晶球吊燈。于是她立刻找了個借口起身離開，“你倆先聊一會？我去趟洗手間。”
江栩然看着林南真的拐進了不遠處的洗手間，才開口問顧知北：“你為什麼不回我消息？”
“因為沒有什麼好說的。”顧知北回答的時候不敢看她。
“……什麼叫沒有什麼好說的？”江栩然追問。
顧知北有點煩躁，“就是沒有什麼好解釋的。”
“……”江栩然微愣，側頭故意不看她，聲音微微有些許發抖，“可你那天不是說你喜歡我嗎？那難道隻是我做了一場像過山車一樣的夢嗎？”
“是啊。”顧知北終于把視線移向她，四目相對，輕輕一笑，“但是做夢的或許不隻是你一個人。”
“什麼意思？”江栩然疑惑地看着她。
顧知北笑着歎氣，“意思就是，那句‘我喜歡你’是真的，但是它隻是升上夜空的煙花，隻有刹那絢爛的光彩，最後一切都會歸于平寂。”
“……如果是我媽媽說了什麼傷害你的話，那我替她向你道歉。”江栩然說。
“不用道歉，阿姨沒說什麼過分的話，說的都是事實。”顧知北順勢問了個自己在意的話題，“倒是我很好奇，昨天中午跟你一起吃飯的那個男的是誰？”
“昨天中午……”江栩然稍微回憶了一下，恍然大悟，“你是說溫衡？”
“溫衡……”顧知北想起水族館一閃而過的閃光燈，想起那段奇怪到令人不舒服的對話，“你怎麼會跟他一起吃飯……”
江栩然繼續回想，然後回答顧知北的提問：“我媽媽好像跟他媽媽是朋友。那天我們去商場逛街，恰好碰見他們母子。媽媽說要請阿姨去做個spa順便叙叙舊，還說我跟溫衡其實是發小，隻是一晃很多年沒見過面了，讓我倆中午一起吃個飯聊聊小時候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