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穆低咳一聲,不說話,示意宋琛給自己留點面子。
從前都是沈穆罵别人小混賬,如今遇上一個罵沈穆小混賬的,楚玉離覺得實在稀罕,不由得暗自揚起了嘴角,心想你也有這麼一天。
此時帳外又傳來一陣震耳欲聾的轟隆聲,接着聽見磚瓦碎落之聲,應該是哪個牆垛又被炸出了缺口。
宋琛當即不再多說,拍拍沈穆的肩膀,囑咐一句“萬事小心”就疾步出了帳。
沈穆将鐵護腕扣好,随意在兵器架上挑了一柄紅纓槍,臨走之前看了一眼楚玉離,對戴淩若道:“淩若,你……”
“主子放心吧,屬下定護好小玉離安危。”戴淩若抱拳道。
楚玉離站在原地不說話。
穿上盔甲後,沈穆簡直像是換了一個人,全然沒了在京城為官時的懶散随意。他穿的是一身較為便利的輕甲,行軍作戰最不喜臃腫,那輕甲就直接套在他的單衣上,顯得他身形愈發修長。這模樣恍然間和十年前初見的那個身影一模一樣,楚玉離一時有些出神。
直到自己的腦殼被人用指節敲了一下。
“不準亂跑。”
因有前車之鑒,沈穆顯然怕他再鬧什麼動靜。
楚玉離摸着額頭,哦了一聲。
沈穆耐心道:“這可不是鬧着玩的。外面兵荒馬亂,你不會武功,若是出了軍營,死都不知道在哪死的。”
“我知道了。”楚玉離擡頭看他,神色盈盈,半晌才問:“你什麼時候回來?”
“很快。”沈穆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等着,我把耶律宏的腦袋擰回來給你玩。”
他出了營帳,翻身上馬,領着那一隊人馬,揚鞭疾馳而去。
楚玉離站在軍帳外,這是他第二次看着沈穆遠去。空氣裡彌漫着濃濃的血腥味,軍營駐紮在不遠處就是守關的高牆。滾木,投石,雲梯,流火,以及火藥轟鳴聲、士兵慘叫聲、沖鋒号角聲……
西面又一出決了口,引發一陣新的進攻和防守,副将不停地從軍營裡調遣分隊上陣守關,與此同時又有傷殘士兵源源不斷從前線擡回軍營。
兵馬皆混亂疾行,沒人顧得上他這一個陌生的面孔。楚玉離在軍營裡漫無目的地走着,前方似乎是收容營,裡面幾個龐大的營帳裡擠滿了傷殘的士兵,擠不下了,就在冰天雪地裡席地而卧,殘胳膊斷腿、渾身燒傷、拖着腸子打滾的……前後估摸着有近千人,軍醫們根本忙不過來,隻能焦頭爛額前後奔走。
看着收容營裡的場景,楚玉離一時愣住了,臉色也頓時煞白。
戴淩若忙問:“這地方血腥,小玉離還是先回去吧。”
“沒……沒事。”楚玉離木然搖頭。
比這更血腥的場景,他早在十年前就見過了。如今回想去來,卻依舊覺得身處人間煉獄,令人膽戰心驚。
說來也奇怪,他這麼些年一直努力想要忘記的兒時回憶,卻在此刻突然卷土重來,十分不合時宜的在他眼前回放。
他不由得想起十年前饑荒時的情形,比這還要糟糕百倍。因為時日久,城裡的屍體堆成山,有的腐臭了,被蠅圍繞着。
那饑荒乃是一點一點累及起來的,起初的幾個月,隻覺得吃食不像以往那樣豐盛了,後來則是粥越來越稀,再後來,母親去山上挖野菜,捏成菜團子蒸熟了給他吃。但沒過多久,糧鋪就徹底不賣糧食了,而郊外的野菜也被人挖了個精光。
楚玉離自認為有些小聰明,便想了個法子從糧鋪偷來一袋米,卻被那糧商追着滿街打。他記得那時候,自己被人打斷了一條肋骨後扔進湖水裡,被人撈出來的時候差點成了冰疙瘩。
當天夜裡他發了高燒,又餓得前胸貼後背,便一直抓着娘親的衣袖喊餓。母親為他上了藥,之後就對着他一直歎氣,眼睛裡充滿了一種他看不懂的東西。
他記得自己燒得迷糊的時候,母親不知從那裡弄來了一碗肉湯,冒着熱氣,母親喂着他一點點喝了,那肉湯并不好喝,有一股子怪味,也不知是不是已經腐爛變質的肉熬成的,但人餓到那個境地還嫌棄什麼呢。他隻覺的肚子裡終于被填上了該有的東西,整個人頓時都活了過來。
他喝了一半,推着碗讓娘親也喝,娘親卻擺擺手,笑着摸他的腦袋,眼睛裡依舊充滿了一種他看不懂的東西。
這麼些年楚玉離回想着,倒是明白了,那是如此濃重的悲傷。
他記得,母親領着他去教坊外的那個攤子上買胭脂,這本是她經常做的一件事,出門前的那個中午太陽很好,天氣破天荒的很暖和,街邊有很多餓死的人,沒人去收屍,就這麼任由着他們腐爛。
娘親站在胭脂鋪外,把錢塞進他手裡,說她要去東街買花布,讓他買了胭脂後就在此處等她買完布了,再一起回家去。
楚玉離問她什麼時候能回來,她說很快,然後就走了。
胭脂鋪子旁邊的那個店鋪總是很熱鬧,莺歌燕舞,絲竹不絕,顧客也穿的排場,楚玉離總是不知道那家店是幹什麼的。
遠處的烏鴉飛到死人屍體上吃腐肉,太陽都落山了,他就站在原地等着,手裡握着買好的胭脂。
等到天都黑了,娘親也不回來,他哭着喊娘,當頭卻罩下來一盞燈,趙廷就着燈火,仔細端詳他的臉。
記憶已經十分模糊不清了,比如趙廷那時候是怎樣的眼神,比如娘親那天穿了什麼顔色的衣服。他唯一印象深刻的,就是黃昏時分街頭傳來的隐隐的哀嚎,空氣中彌漫着的胭脂與腐臭混雜的氣味,以及娘親喂給他喝的那一碗并不好喝的肉湯。
“你什麼時候回來……”
周遭是濃濃的血腥味,摻雜着痛苦的哀嚎,直接灌進他的腸胃裡,他不由得躬身幹嘔了幾下。
“小玉離?你怎麼了?”戴淩若覺他不對勁兒,忙問,“收容營向來如此,你若是不适應,咱們先回營帳裡吧。”
“沒事,沒事。”
過了好一會兒,楚玉離掐了掐眉心,勉強定下心神。
“沈穆和裴副将他們此刻都在前線拼命,我也至少要做些什麼。”楚玉離暗自想着,硬生生将過去的回憶給逼進了意識最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