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往西,車隊不出幾日便近黃河,今夜傍晚行至龍門渡口。
此地毗鄰壺口瀑布,東西兩岸夾山,夜裡一行人暫住源津縣驿站,其餘軍馬暫時在城郊歇腳。
雖是夜裡,驿站裡依舊燈火通明,時不時有人員出入。
西北八個主營,加上附近州郡的駐軍,零零總總幾十萬人,要管理起來可不是件容易的事。他這些年基本上實行分級管理制,下級的士兵要每月向上級主管彙報情況,上級再向分隊長彙報,各分隊長再向副統領彙報。按理說主将一般隻接受十六位副将的回報,但這麼多年,沈穆定下的規矩是從支隊長開始,每一級在向其上一級彙報的同時,要給他提交一份副本,也就是說他會收到所有分隊長、副統領、副将的彙報情況,每個月統共将近千份信件。
分隊長以上的信件他都會親自過目并做批注,若有餘力,也會從底層抽選百餘份信件大緻過目,做出批注。如果清閑無事,這幾百封信件很快便看完了,但這回沈穆看了半個多月,才看了一半不到,便足以說明西北那片最近有多不太平了。
問題大多出在軍兵與商道的沖突上,很多黑商拉攏軍官入夥,借職務之便縱容軍火、鴉片交易。這些軍官大多是有頭有臉的支隊長,底下的士兵不敢吭聲,就算有壯着膽子上報的,也大多隻含糊不清的提了有這事,卻很少有人敢指名道姓的指出是哪位軍官,具體幹了哪些事。
這件事說來并不好辦。一旦他開始查辦此事,打草驚蛇後,其餘的黑商立馬就會銷毀證據。到頭來一窩老鼠隻逮住一兩個,做成了表面樣子,便沒效果了。
其次是土匪。這些土匪大多是當地的百姓,被蠻子掃蕩過村子後,剩下的人走投無路便自立山寨,燒殺搶掠,一切行動隻為自己謀溫飽。這些匪患一直都有,這兩年越發嚴重,形成了四個勢力最大的山寨,這些山寨又與商道、江湖門派多有勾連,魚龍混雜,很難理順其中關系。
底下人的信中都說這些人罪大惡極,一定要出兵清剿徹底才好。但事情自然不能做這麼絕,有的土匪無惡不作,不管老百姓還是蠻子,一視同仁。有的則是行俠仗義,劫富濟貧,隻跟蠻子對着幹。對于這些土匪,若能收為己用,那便是再好不過了。
除此之外,從半個月前在京城,沈穆就開始着手重新分配手下的人。這些人大多在京城剛剛幹了一年,大費周章的又被弄回西北。這也沒辦法,新帝登基,改朝換代的事情,自然要周折些。
有的人在京城各個部門幹了一年,很有長進,沈穆就把他們弄到合适的崗位去。剩下那群西北的也盡快把他們的職位交代清楚,早日恢複到前幾年的戰備狀态。
半個月下來,他基本上跟每個副将都親自交代過,對于他們接下來的任務、要求,都親力親為。
隻不過不管幹什麼事,唯獨少了李金章,就好像忽略這個人一樣。
原本在京城的這十幾天就開始這樣,起初沈穆事情多,總有一大堆人圍着他轉,李金章也沒空插話。這幾日行在路上,無事可做,早是急得團團轉。
說來奇怪,他比沈穆大将近十歲,在西北八大營裡呆的時間比沈穆長得多,也自認為十分有資質和能力,早年沈穆甚至還要稱他一聲“前輩”。最開始沈穆升任統領時,他和軍營的其他人還都有些不服,認為他不過仗着自己家世,後來者居上罷了。但這些年,每一場仗,無論大小,沈穆總能指揮的有條不紊,功績擺在那裡,也逐漸讓大家心服口服。
李金章越來越心急,他自認為自己有幾分本事,覺得沈穆不應該冷落了他。這天夜裡,他在沈穆落腳的驿站外轉來轉去,終于看見裴茗出來,立刻跟上去。
“裴統領,将軍歇了嗎?”
“歇什麼歇,還有一百來份呢。”裴茗道,“我去取蠟燭。”
裴茗此人,脾氣好,性子溫和,軍中人人都怕沈穆,卻對裴茗十分親切。
“我的職位,還沒有着落。将軍是不是忘了……”
“你的信我交給他了,至于他還沒看,還是看了沒回複,我就不知道了。”
“我親自去見他一面。”
“别了吧,主子沒喊你,你别亂進,隻安安分分照原職繼續幹就行。”
“隻是我有一事着急……張掖那一片的土匪,朝廷一直沒下指令清剿,現在沈将軍重新接手了,我想請他給我個職務,讓我帶兵去滅了那群……”
“這話你跟我說也沒用啊。”裴茗打斷道,“那這麼着吧……正好我去取蠟燭,你給送進去,趁機跟他說幾句。”
“行。”
等了片刻,裴茗取來蠟燭,李金章接過,硬着頭皮進了屋子。
将燈罩卸下,換上新蠟燭,點燃了,蓋上紗罩。接連點起三盞燈,整個屋子都亮堂許多。
從頭到尾沈穆頭也沒擡,似乎根本沒注意到他。
“将軍。”李金章在原地站了一會兒,趁着他看完一份的空檔,忙說。
卻像是說給空氣,根本沒聽到回應。
李金章走近了些,趁機瞟一眼桌案,見那桌子左上角一封公文,放着的正是張掖黑市的名單。他提高了音量,道:“主子,屬下跟您謝罪來了。”
沈穆這才擡頭,掃了他一眼。
“那日……那日私自闖入您府,實在是一時沖動……若要開罪,屬下心甘情願,求将軍下旨撤了屬下的職,也算是給我個痛快。”
沈穆放下筆,慢慢皺起了眉。這些日子晾着不見他,乃是因為一看見他,就想起那天他掐着楚玉離脖子的情形,想想就恨不得親自拎着鞭子抽他一頓。
“我知你一時腦子發昏,原本也不想降罪于你,”沈穆看他片刻,耐着性子道,“你若讨要處罰,就自己下去領四十軍棍。以後再做出這等胡鬧之事,别怪我不留情面。”
“多謝将軍。”李金章長舒一口氣。
他看着沈穆還算好說話,躊躇片刻,主動開口道:“阿桂他們死的慘,毒發後全身都發黑腐敗,隻好燒了帶回骨灰。隻恨我當初慫恿他們一同進京見您,怎料卻給他們招來了殺身之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