營帳中,宋知序在燈下核對着今日的支出,宋之昂神神秘秘湊到他跟前兒,罕見扭捏開口:“大哥,你覺得郡主怎麼樣?”
宋知序眼盯着賬簿,随口問:“什麼怎麼樣?”
宋之昂癟了癟嘴,手指揪着他身後毯子上的毛絨,心想,大哥的婚事讓父親和母親操碎了心,若是他成婚後有個嫂子去管管他,那他也能少來管自己。
宋知序等了半晌不見下文,遲鈍反應過來他的意思,握着筆的手一頓,荒謬到一時不知從哪裡開罵,忍着火氣道:“郡主已經定婚了!”
“啊?可郡主不是才回京不久?”
宋之昂驚訝不已,頗覺可惜,而後嫌棄看了眼自己的長兄,方才的扭捏一掃而光,陰陽怪氣道,“大哥莫要将大好時光全都浪費在我身上,也要多花些精力關注自己的終生大事。這樣好的姑娘從天而降大哥都把握不住,被旁人捷足先登,做弟弟的我也是真的很為大哥憂心。”
宋知序被他氣笑:“你可知與她定下婚約的人是誰?”
小公子揚了揚下巴,一臉不屑:“誰?”
宋知序揉了揉眉心,很不想搭理他這個腦子缺根筋的胞弟,但又擔心他會去外人面前亂說,壓着聲音不耐沉聲道:“東宮!太子!”
宋之昂驚訝瞪圓了眼,而後賤兮兮感慨道:“那是弟弟錯怪大哥了,此事怨不得大哥,實在是對手太過強大了。”
宋知序忍無可忍,将手裡的賬簿甩了過去,小公子敏捷閃身躲開,嘿嘿笑了兩聲,起身跑出營帳。
宋知序哭笑不得搖頭,彎身撿起賬簿時,忽然聽見外面砰一聲巨響,随後馬匹奔騰的嘶鳴聲與少年的驚恐尖叫同時響起,他臉色蓦然一變,猛地站起了身。
隔着兩個營帳,裴旖正在桌前看書,聽到外面的嘈雜聲,擡眸問青霜:“什麼聲音?”
青霜快步走出去探頭看了看,詫異回頭道:“好像是有匹馬受驚了,沖出馬圈踏傷了人!”
這種事非同小可,裴旖聽言放下手裡的書,與她同帳的是正是鄧芸,也站起身,一臉擔憂道:“咱們出去看看吧!”
外面的人聲越來越高,聽起來馬似乎已經被控制住了。裴旖點了點頭,各自的婢女給兩人披上披風,她們快步走出營帳,隻見衆人圍成了一圈,一匹棕色大馬倒在血泊裡奄奄一息喘着粗氣,鎮南侯家的小公子吓得嚎啕大哭,嘴裡含糊不清喊着“大哥”,蘇黎盈被婢女扶着,臉色恐懼發白,鎮南侯世子躺在地上,瞳孔渙散,唇角滲出了血,胸前的起伏也很微弱,晏然單膝跪在他身旁,面目嚴峻焦灼:“醫官!醫官在哪裡?!”
兩名中年男人提着藥箱快步穿進人群,衆人自覺閃到兩側,同時一名侍衛匆匆來報:“禀公主,屬下在馬圈中發現了蛇的蹤迹,應該正是此馬受驚的原因!”
語畢,他走上前查看馬的狀況,果然在其後腿上發現了被蛇咬過的傷口。
裴旖看向晏然,見她臉色沉冷,一言不發,大概也能想象出她此刻的心情。山中出現蛇,原本是再正常不過的一件事,隻是凡事與皇家權力牽扯到一起後,就令人很難不去疑心是人為。
人群中出奇的安靜,誰也沒有說話。片晌之後,晏然看了眼自己的貼身婢女,對方會意,走過來請衆人先回各自的營帳休息。
裴旖和鄧芸一前一後回到營帳,脫掉披風坐下來時,她眼前又浮現出方才宋知序氣若遊絲的模樣,想到他本就身患病疾,這一下可謂是雪上加霜,不免有些替他擔心。
鄧芸與她一左一右坐下,婢女為二人端來熱茶。裴旖拿起杯蓋,看着緩緩升騰起來的熱氣,問身旁人:“鄧姑娘可知,世子患的是什麼病症?”
對方搖搖頭:“具體不知。他這病說來也怪,不能習武,不能受驚,也不能太過操勞,否則就會病發,但不發病的時候看起來又跟尋常人無異。”
裴旖又問:“他病發時是什麼症狀?”
鄧芸面露難色:“這個我沒有親眼看見過,聽說是渾身無力出冷汗,臉色白得厲害,嚴重時候還會暈厥……大概就是這些。”
裴旖若有所思點了點頭,半晌沒有再言語。兩人都待在一起一晚上了,好不容易踩打開話匣子,鄧芸接着這個話題道:“當年世子第一次病發時才兩歲,是被除夕的鞭炮聲給吓到的。剛開始他家裡人還以為是受了驚,可是過了半天也不見好,鎮南侯愛子心切,進宮請了太醫來看,才知他這是娘胎裡帶的隐疾。這些年鎮南侯府請遍了各路名醫也沒有看出個名堂,還有和尚、道士、巫師,能試過的全都試過了,世子如今都已行過冠禮了,依舊是老樣子。”
裴旖不解:“那他為何……”
她遲疑着沒有繼續說下去。
鎮南侯家是武職,按道理說長子不能習武又身患病疾,爵位理應傳到次子頭上才是,怎會傳給了宋知序呢?
鄧芸心知她的疑惑,模棱兩可道:“次子頑劣,幼子年幼,便隻能由長子來承擔了。”
裴旖聽出她言辭隐晦,想來是不方便細說他人家事,便沒有繼續追問,隻道:“可惜今日之事偏偏是被世子趕上了,若是換作别的公子,或許情況還不至于糟糕至此。”
對方感慨道:“是啊,方才世子看起來傷得不輕,若是他原本的病疾因此加重的話,那鎮南候府恐怕要翻天覆地了。”
……
隔天早上,天朗氣清,但衆人間的氣氛難免壓抑。
早膳時公主身邊的人傳話過來,說昨夜世子和小公子已經被送回京城,世子暫無大礙,今日一切照舊。
裴旖暗忖着,昨晚之事到底是意外還是人為尚且沒有定論,倘若真是人為,那敵人在暗,他們在明,世子的真實情況必然是不能透露的,他們一群人若是匆匆下山回京更引人矚目,因此一切照舊,似乎是眼下所能做出的最好選擇。
衆人陸續離開營帳進山後,裴旖獨自在營帳附近又練習了半天騎馬。這匹馬當真極通人性,仿佛也知曉她是初學者一般,對待她很是溫順貼心。裴旖對它也愛不釋手,親手給它喂足了草料,與它商量:“多吃點,今日全靠你了。”
小白馬似是聽懂了一般,低下頭埋在她手心上蹭了蹭,她被癢得縮起手掌,忍不住輕輕笑了起來。
短暫午休後,裴旖換了套衣服準備出發。青霜一邊給她梳着頭發,一邊有些擔憂問:“郡主,您才學會騎馬,就要一個人去這麼遠嗎?”
裴旖漫不經心道:“無妨,我問過侍衛,從營地過去一路都很平坦,我走慢一些就是了。”
青霜還是不認同:“那您好歹也叫幾個侍衛跟着您呀。”
裴旖淡淡扯了下唇,心道,叫幾個侍衛跟在後面,那賞花還有什麼趣。
再說了,也不是沒有人跟着她。
她起身整理好衣服,回眸看一眼青霜,忍不住笑了,擡手輕戳了下對方的臉頰,揶揄道:“你莫要整日為我愁眉不展,叫旁人看了,還以為我是從哪裡偷來的丫鬟,這麼不情願待在我身邊。”
青霜被她說笑,揉着自己的臉小聲嘟囔:“郡主又取笑奴婢。”
向侍衛問清楚了路線後,裴旖騎着馬離開了營地。
她的速度不快,但很穩,第一次在山中騎馬的感覺甚覺新鮮有趣,她一路走走停停,還采到了幾種從未見過的藥草,她小心翼翼将它們裝起來,心情甚佳,直至臨近梨花林時,頭頂突然傳來聲音:“郡主!”
她聞聲勒住馬,仰起臉循着聲音望過去。
阿卯蹲靠在樹上,提醒道:“郡主莫要再往前走了,此處土質特殊,前兩日又下了暴雨,前方恐有沼澤之地。”
裴旖聞言微怔,阿卯的話她自然相信,可是她練習了兩日騎馬,好不容易才走到這裡,梨花林近在咫尺,若是現在打道回府也未免太可惜了,想了想,她問道:“還有其他的路嗎?遠一點也無妨。”
阿卯足尖輕點,縱身躍上更高的一棵樹,環顧半晌,最後道:“郡主跟我來!”
裴旖抓緊缰繩調轉方向跟上了阿卯,兩人一前一後在密林中穿梭。阿卯的速度很快,裴旖夾緊了馬腹才盡力跟上她,轉過幾個彎之後,樹林的盡頭就在眼前,阿卯停下來,等她走近後道:“郡主一直向前走,出了樹林後左轉,便能看見了。”
裴旖從未騎得這般快過,臉色些微泛白,點頭應了聲好,正要馭馬繼續往前時,餘光忽然瞟見路旁的樹枝上挂着一條手串,與上京所時行的淡雅風格很是不同,由五顔六色形狀誇張不一的珠子串成,在一片深綠中格外顯眼,這般再鮮明不過的北地風格,手串的主人是誰,不言而喻。
她短暫遲疑,彎身将其撿了起來,隻見手串上的每一顆珠子都不盡相同,各有特色,其中有一顆是用黑瑪瑙雕成的镂空八瓣蓮花,形狀十分獨特,卻又莫名眼熟,仿佛曾在哪裡見過。
裴旖若有所思合攏掌心,一時沒想起來,便放棄了。
她瞟了眼地上,她的馬體型小,腳印也小,在對方馬匹留下的腳印旁顯得過分嬌小可愛了。她忍俊不禁,愛惜摸了摸自己的小馬,垂眸收起手串,再擡起頭時,唇邊的笑意忽然緩緩凝了起來。
她再次低下頭,定神向地上望過去。有樹木的遮擋,前幾日的雨水仍困在泥土裡,地上的馬蹄印十分清晰,可數目卻不是兩道,而是三道。
其中一道足印偏小的是她的馬,另外兩道明顯是同一匹馬的一來一回,而且往回走的那串腳印明顯比去時的更淺,也更淩亂。
裴旖微微凝眉,隐約覺得怪異。
倘若馬蹄的深淺不一是因為負重了獵物,那也應該是回來時的腳印更深才對,可眼前這道回途的腳印不僅更淺,還亂得厲害,仿佛是突然間脫離了主人與缰繩控制的野馬——
裴旖的眸光随着這個念頭一振,心裡浮現出一個可怕的猜想:馬的主人可能遇到危險被困在了某處,馬通人性,在嘗試營救主人失敗後,原路返回營地報信去了。
這個想法一出來,她不敢再耽擱,擡頭叫下來阿卯,與她說了自己的猜測。
阿卯從樹上跳下來仔細觀察過地上的痕迹後,冷靜道:“屬下與郡主想的一樣,而且看這足印的硬度,這匹馬應該才離開不久。”
裴旖點頭:“我們去看看。”
兩人沿着路上的痕迹再次深入林中,約莫又走了一刻鐘後,頭頂再次響起聲音:“郡主,前面不要再騎馬了。”
裴旖翻身下馬,将缰繩拴在了樹上,囑咐小白馬不要亂動,待會兒就回來接它。
阿卯從樹上跳下來,帶着裴旖走了一條相對安全的路。裴旖明顯感覺到自己的腳下危機四伏,每一步的深淺都無法預料,而越往樹林深處的馬蹄印越是難以辨認,地上也七零八落散着沾了血的斷枝。
兩人謹慎放慢腳步,緩緩前行,在穿過一排灌叢後,終于見到了人影。
裴旖暗暗屏息,做足了心理準備才擡起臉。
眼前的景象并不血腥,但還是令她驚詫失聲:“蘇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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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林中難見這樣一片柔軟的空地,仿佛被灌叢圈起來的天然陷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