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忍着滿腔委屈和眼淚将兩人扯出醫院,看着漫天大雪,沖動之下要一了百了。
下了手術的董其芬救了她。
自那天起,這位書卷氣很濃、永遠衣飾潔淨的老師将她當半個女兒看待,不但幫助她順利度過實習期,還費心幫她争取,讓她得以留在四院,獲得了一份體面的工作。
就連她丈夫江靜深,也是因為她陪同董其芬去參加一個學術會議,在會後他專門過來同董其芬打招呼,董其芬介紹兩人相識的。
如若沒有這一層師生情誼,沒有這樣的初識,她未能留在四院,或者僅僅有四院一個住院醫師的身份,在那時,大概不會有機會,接觸到如江靜深這般家世背景出挑、本人又出類拔萃的青年才俊。
這些年她生活工作順遂,很少回想幾十年前這些往事。
可每當想起,仍同以往一個想法——她人生最大的幸運,便是實習時,遇到這樣一位老師。
董其芬是她人生轉折的起因,而丈夫江靜深、通達包容不曾嫌棄過她出身的公婆,甚至和丈夫同樣出色無需她操心的兒子,都是她人生的貴人,這些人加在一起,治愈了她痛苦不堪的少女時代。
在她意外撞見江承和蘇宜甯吃飯的那一天,巨大的沖擊曾讓她惱怒,并在那種情緒裹挾下,說了好些刺人的話,哪怕後來對江承松口,心裡也一直因此抑郁不得勁。
可這些天,兩家孩子婚期将近,她看着江承奶奶打電話、托人選日子,丈夫以及兩位小叔子有條不紊地幫江承籌備一應事宜,就連江越江萊那一對從小養尊處優的兄妹,也不曾對江承要娶蘇宜甯這件事,提出任何異議。
有些難以形容的情緒,在一直沖撞着她的心。
她不由地想——
也許三十年前,在她因要嫁給江靜深而患得患失、忐忑難安的那些日夜,江家當時的一衆人,就如現在般,積極主動、喜氣洋洋地籌備着屬于她和江靜深的婚事。
她當年一無所有,江家尚能給出彩禮幫她與家人了斷,毫無芥蒂地迎她入門,為何到今天,反而是她,無法接納蘇宜甯?
一片雪花打着旋兒飛到了杜若的眼睫上,她低頭,抹掉了雪花凝結成的水,再擡眼時,看到一輛尾号是5678的黑色大G朝酒店門口駛來。
宜甯姑姑回A市後,新買的車。
這車高,前幾日她見到董其芬,老太太還信誓旦旦講:“上也不好上、下也不好下、誰要坐她那個大疙瘩!”
想到老太太說話時那看似嫌棄實則隐隐透出驕傲的神情,杜若便知道,自己這位老師,今天定是坐着姑娘的車一起來了。
臉上挂着笑容,杜若快步過去,在車停穩後,扶着老太太從車上下來。
另一側,蘇廣心将父親扶住,随手将鑰匙丢給泊車員。
泊車員将大G開走,門内的江承和蘇宜甯也迎出來,喚了人後,扶着兩位老人一起往裡面走。
目光在江承扶着自己胳膊的手上停了幾秒,蘇老爺子咽下到嘴邊的話。
他是脾氣倔不服老的人,平時最煩一個兩個上前攙扶他,但這個準孫女婿實在順眼,算了,想扶扶吧。
垂眸看向另一側,他甩開了女兒的手。
蘇廣心是知道父親牛脾氣的,不以為意地笑了笑,收手看向右側,朝蘇宜甯擡擡下巴:“甯甯今天這麼漂亮?”
從早上開始,同樣一句話聽了不少于五遍,蘇宜甯卻仍有些不适應,抿抿唇,喚她:“姑姑。”
侄女兒臉皮薄,蘇廣心極喜歡逗她,但看了眼她腳上穿的鞋子,不由将話茬打住。
大好的日子,不能讓人摔了。
十一點四十,接了最後到來的蘇宜甯外公和外婆,一衆人在包廂裡熱熱鬧鬧地落座。
蘇宜甯外婆退休前在體制内,外公是路橋工程師,兩人膝下沒有兒子,就兩個女兒。
二女兒也就是蘇宜甯母親比較聽話,在兩人建議下考了老師。大女兒孟雅琴卻是個不服管的,當了一名全國各地跑的攝影師,一度讓父母大動肝火。倒并非覺得她不務正業,隻是前些年不比如今,女孩子在外面天南地北地跑,還專去一些鳥不拉屎連電話都沒辦法打的地方,讓人實在不放心。
好在最終兩人皆嫁得不錯,女婿宋藍玉和蘇廣平十分可靠,近些年,唯一讓兩位老人心情郁結的隻有一件事——外孫女的婚姻。
現如今這件事,總算迎來意料之外的轉機,對江承這個外孫女婿,兩位老人十二萬分滿意。
原本并不陌生的兩家人坐在一起,寒暄問候後例行一通對小輩的互相誇獎,簡單的訂婚儀式進入主題。
蘇宜甯和江承在兩位媒人及雙方家人見證下,簽了婚書。
蘇宜甯在江承之後簽字,注意到他寫了兩個極為工整漂亮的楷體字,她沒忍住多看了那兩個字幾秒。
接下來互戴首飾,江承幫蘇宜甯戴鑽戒、金手镯、金項鍊和金耳環。
偌大的包廂無人說話,雙方長輩都對兩人表示出最大的尊重,二十多雙眼睛注視着江承的舉動。
江承上來後脫了大衣,此刻穿一身得體的黑色西服套裝,身形修長、面色沉穩。
幫蘇宜甯戴了前三樣後,他挪動腳步,背對衆人,站在蘇宜甯身側。
蘇宜甯垂着眼,長睫顫動如蝶翼,臉頰和耳朵绯紅。
看着那绮豔的紅,江承突然想起五年級那一次送螃蟹給董奶奶後,老人回贈的那幾個大石榴。
一顆顆石榴籽剝出來,晶瑩剔透、亮若紅玉,如蘇宜甯此刻的耳垂。
他捏着流蘇耳環的指尖微微用力,極力壓制下,喉結仍不自覺輕輕滑動。
出口的嗓音,也因此低沉磁性撩撥人心弦:“沒幫人戴過,我有點緊張,疼的話你出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