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陽縣安上裡黑田鋪。
夜過二更,一道小小身影翻牆跳落在青石闆鋪成的街道上。
他直起身子,站在原地東張西望,片刻後便輕手輕腳地往東走。
出了黑田鋪他更加謹慎,走走停停。
穿黑田鋪而過的這條道路是寶慶通往長沙的官道,素來商貿繁盛,滋生了不少賊匪,他不得不小心。
他沿官道翻過一座山,到兔子水畔,便離了官道,沿河南下。
也不知走了多久,他突然見到西邊一團直插入夜空的黑影,不由地一驚。
多看幾眼,他便想到長輩說過,安上裡的古杉木鋪有兩棵活了不知幾百年還是上千年的大杉樹。
他心下好奇,竟往西邊走去,視野裡的大杉越發偉岸高聳,起碼十丈高。
到得近處,杉樹垂下許多枝丫,大風一鼓吹,便如同幾個碩大的龍爪朝他抓來,吓得他後退兩步。
被唬了一下他反倒更為高興,圍着古杉走走看看,啧啧稱奇,最後折下一根幹硬的枝條,方才念念不舍地繼續南行。
走得腿腳酸痛,他終于又聽見河水潺潺的響聲,不禁大喜,連步伐也加快了幾分。
天際泛白,他松了口氣,臉上露出疲憊的微笑,為自己通宵趕路的壯舉而自得。
西去的桐江上出現一座石橋,橋邊卻有個來回踱步的人。
“這般早便為生計奔波,真不容易。”
他心裡感慨,片刻後便怔在原地。
“那……是羅從義那小子?!”
震驚之餘,他想躲進農田之中,卻不想羅從義已發現他,竟全沒了以往的禮節,向他狂奔而來。
“羅英,我便曉得,你裝病定然憋着壞心思!”羅從義幾乎是吼了出來,“都是大大嬌慣了你,讓你這般任性!”
羅英底氣不足地回嘴,“羅從義,你莫沒大沒小……”
“我沒大沒小?你有做兄長的樣子麼?”羅從義怒道,“羅英,你是真不明白,還是假不明白?
“大家棄了家鄉是為何?若非知曉大同社和那幫佃戶不會放過大家,誰會背井離鄉?
“如今大同社與鄉紳俨然成了仇敵,不知哪天便會打起來,你回去送死麼?”
羅英垂頭喪氣,“好了,你莫說了。我跟你回去便是。但你要告訴我,你怎生走到我前頭,到這佘家橋攔住我的?”
“羅英,你!”
羅英毫無悔過之意,羅從義氣得肺都要炸了。可一想到昨晚的事,他便熄了火。
他歎息一聲,“英哥,莫要耽誤了,我們趕緊去萬安裡。何家、趙家雖不齒于我等棄中鄉而去,但長輩好歹給了彼等三百兩用于團練,不會不庇護你我。”
羅英本已邁出腿往北邊走,聽見羅從義後半段話,一張臉又驚又疑,“去萬安裡?不是回黑田鋪?”
羅從義苦笑一聲,“黑田鋪?回不去了。”
羅英想問明白,羅從義卻抓着他往佘家橋走去,“且離了安上再說。”
……
甯朝柱送走幾個憂心忡忡的農戶,臉上的鄭重、懇切消散,隻剩下沉沉的疲倦壓在臉上,讓他有些喘不過氣來。
大同社接手中鄉一裡、二裡以來,最主要的工作不是清匪反霸,反而是安撫人心。
最需要安撫的不是佃戶,他們本就無田無産,哪怕大同社如以往的田主一般,也并非完全不能忍受;
也不是還留在中鄉的一些中小地主,他們願意留下,不是真信大同社不會動他們,便是存了僥幸心理,又或是抱着死也要死在家鄉的想法,對大同社的所作所為多少有些準備;
而是全靠耕種自家田土養活自己一家人的自耕農,他們承受不起任何損失。
現下劉今钰在邪姜山處理黃地寨改造的事,唐廷瀚在與地主協商減租放奴之事,胡骥領着王春與敬大田組織佃戶建立農聯,他卻每日直面着自耕農們的焦慮、暴躁和恐懼。
他靠在椅背上緊閉雙眼,一股困意襲上心頭,卻被吱呀一聲重響驚醒,眼前出現一個模糊的矮瘦身影。
“大柱子!出事了!文家町……”
他陡然清醒,猛地站起,“文家町出了甚麼事?”
中鄉一裡、二裡與東邊屬衡陽縣的地區,四面環山,可視作一個小小的盆地,雖則這個盆地内部也是處處丘陵。
在這個盆地屬邵陽縣的西半部分,衆多河流彙聚成大雲水,從西北出,流入蒸水。
文家町,便在大雲水彙入蒸水之處,位于仁風裡、中鄉二裡以及地處盆地外北面的中鄉三裡的交界處。
是以,文家町位置緊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