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起蛟到底沒有回話,劉今钰眉目間掠過一絲失望,卻也沒有說什麼,隻是将倒滿的酒杯推給他。
“何狗吏,陪我喝個盡興。”
兩人心中都不大痛快,是以都喝得大醉,一覺睡到了大年初一。
次日譜口沖到處響着鞭炮聲,空氣略發有些渾濁。
唐家上下喜氣洋洋,卻與何起蛟無甚關系。
劉今钰去拜年了,他便出了唐家大屋,踩着一地的鞭炮屑瞎走。
這一年譜口沖看似沒有變化,卻又哪哪都變了。
人多了,房子多了,商鋪多了,人穿着的衣服新了,腳下的土路也硬了,變成了劉今钰口中的水泥路。
譜口水右岸的農田,也不像去年,有許多農戶挖掘溝渠。
倒不是今天過年,而是譜口水上的堤壩與農田裡的溝渠都已修好連通,祖家沖至譜口沖一線多出上百畝水田。
此外,譜口水源頭修建了一個大水塘,按劉今钰的說法,叫作水庫。
若水庫不出問題,肥料供應充足,今年譜口沖與祖家沖的水田便能種兩季水稻。
像這樣的堤壩、溝渠與水庫工程,自去年農閑起,便在邵陽縣各處鋪開。
他能知道這麼詳細,還是因為跟着劉今钰在山中剿匪時,楊文煊不時便會發信來讓劉今钰多搞些錢,到處基建快要将大同社的家底耗費一空了。
他沒有讀過多少書,卻也知道大興土木勞民傷财,很可能導緻國家傾覆,更不用說一個小小的大同社。
劉今钰卻道,“我社與他們不同。那些人為一己之私強迫百姓勞動,非但不給工錢,甚或還讓百姓自帶吃食。如此,百姓怎會不反?
“我社是‘以工代赈’,是花錢請百姓做工。百姓做了工有了錢,自然會花錢。會花錢,我社便不會太虧。
“何況修建水利能夠提高畝産,對我社、對百姓皆大有益處,與那幫昏君大興土木不可相提并論。”
何起蛟知道劉今钰說的有理,卻不覺得劉今钰能将成本全部收回。
做這樣的虧本買賣,真的隻是濟世救民,還有别有企圖?
他時常會因此感到不安,卻又不由地痛恨自己,竟會惡意揣測劉今钰。
他與那些謾罵劉今钰是妖女的大戶有何區别?
他漫無目的地在水泥路上走着,忽然聽見有人喊他的名字,他擡頭看去,原來是楊文煊。
楊文煊站在一段上坡路上,道路盡頭是一棟方方正正的紅色磚房,與尋常房屋截然不同。
那房子去年完工,本該是大同社辦公之處,劉今钰說要再苦一苦唐家,便挂上了“忍冬小學”的牌子。
他請教了楊文煊許久,才知“小學”是為何意。
在楊文煊的規劃中,大同社所辦的正式義學将分為三大層次,即蒙學、小學、大學。
蒙學稱“塾”,對六歲以下孩童開蒙,可讀可不讀,更多的是給不方便照顧孩童的父母提供助力。
小學則分為“序”、“庠”兩個階段,其中“序”又分“下序”與“上序”,對應此前的“初小”與“高小”。不讀蒙學可入下序,但此後便得按部就班。
而忍冬小學叫作“小學”,便是因為它将會包括“序”、“庠”兩個階段,盡管目前它隻有下序生。
小學教授在大同社工作可能用到的各種學科知識。楊文煊嘴裡時常蹦出的“通識教育”、“基礎教育”讓他似懂非懂,覺得十分新奇。
至于大學,便是與“通識教育”相對的“專業教育”,學生将專攻某一門學科,甚至隻是某一門學科的細化科目,往高深處學。
他其實不太懂,為何大同社要辦義學,還分得這般細,聽上去便像要苦讀十年的樣子。
大同社不過建了些廠窯,管着佃戶和收繳租稅等事,便是要自己教學,隻需教出會寫字、懂算術的不就行了?
但他并未多想。說實話,他心裡其實不太舒服。
他總覺得,劉今钰和楊文煊之間,有許多隻有他們之間才知道的東西。
無論是北地方言,還是這些新奇知識,都讓他覺得,自己與劉今钰之間,有一道無形的屏障,他一不小心便會撞上。
“何班頭,怎一個人出來?”
楊文煊已走到近前,他拱手道,“楊社長,新年好!”
“新年好!新年好!”楊文煊像是突然才想起來,“喔,今天初一,老劉去拜年了。我陪你走走?”
何起蛟連忙拒絕,“楊社長,你不必管我,你忙你的。”
“不打緊,小學的事處理好了。”楊文煊道,“一起散散心?”
何起蛟不好再拒絕,隻得答應,他沒話找話,“才初一小學便要開學了?”
楊文煊卻歎了口氣,“不是小學的事。是幹……唔,助農員培訓的事。”
他苦笑道,“去年我社與官紳談和後,邵陽各地辦起農聯,隻隆回、三溪、太平三鄉尚有些阻礙。
“這麼多農聯,自然要派人去管。哪怕一裡隻派一兩人,也不是小數目。沒辦法,許多不合格、尚不識字的助農員也被派了出去,這些日子犯了不少錯。
“是以收繳租稅的事告一段落後,我社便分批次地将這些助農員召回培訓,但哪怕降低了标準,仍有不少人不合格。
“我今日收拾忍冬學堂,便是把那些不合格的再叫回來,逼着他們往死裡學,必須會加減乘除這類簡單算術,能讀寫一千個常用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