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事生産、依靠佃戶生存的田主是極其貪婪和脆弱的。太平鄉隻堅持半年,便因田主近支族人待遇削減,與佃戶幾次沖突,緻使佃戶投靠農聯。
“失去供養的田主眼見稻田生蟲長草,隻能讓近支族人下田。但近支人少,又五體不勤,反倒緻使稻田情況加速惡化。
“田主不得不向農聯服軟,這昭示了我社早已言明的真理——是田主需要佃戶,而非佃戶需要田主……
“經最終核實,邵邑田、地、塘,我社已造冊六千二百零三十五頃六十二畝,預估全縣田、地、塘當在八千頃以上。
“邵邑人口,我社已造冊十二萬七千零十六人,預估全縣人口在十五萬以上……”
“孝思,你不覺得有趣麼?”聽見車以遵放下報紙的聲音,熊茂松忽地笑了起來,隻是笑聲有些凄涼,“當真有趣呐!
“朝廷每十年便要查一次黃冊、魚鱗冊,數字不變也就罷了,有時還要減少一些。結果大同社查了一年,不,不到一年!
“不到一年,他們便查出了近三十萬畝的隐田!邵陽縣除王莊、衛所屯田,在冊田畝也不過三十七萬多畝呐!
“邵陽在冊人口八萬餘人,大同社也查出了近七萬人的隐戶!呵呵,光是邵陽一縣如此麼?光是寶慶一府如此麼?”
車以遵默然,熊茂松的語調愈發激動,“有隐田隐戶并不奇怪,但吾從未想過真有如此多的隐田隐戶!那些人,在吃大明的根基呐!”
車以遵不由長歎,“府尊,兼并之事,從來如此。許多人寒窗十數年乃至數十年,不就為了那些田土麼?”
熊茂松睜開眼,凝視着車以遵,“這便是孝思志不在舉業的原由麼?”
車以遵道,“府尊莫擡舉晚生。晚生不過是才疏學淺罷了。”
熊茂松笑了笑,又道,“時報也給官府留了面子。不光大戶撐不下去,便是靠自己治田的農戶,大同社稱作‘自耕農’的,如今也有一半投了農聯。”
車以遵略有耳聞,詩社裡便有人說這些農戶愚蠢。
自己種着自家的田土,本隻需給官府繳稅,剩下的都是自己的。
現下入了農聯,大同社說什麼一視同仁,也得上繳五成,隻不過前兩年全返,後五年返三成,以此作為補貼。
這不就是把自己的田倒貼給大同社嗎?
車以遵初次聽聞也覺得荒唐,但他細細一想,農戶或許學識不高,卻絕不會做虧本的買賣,此事必然有隐情。
不過他并未深究,沒想到今日熊知府給了他答案。
“孝思應知投獻。因朝廷優待士紳,許多人将田土‘投獻’給士紳,以求免稅。自耕農獻田給大同社,免不了稅,卻能免了胥吏盤剝。
“從去年起,大量佃戶入了農聯,那些田土的稅糧由大同社直接交與官府,稅吏無法插手,便也無法再坑騙佃戶。
“不僅如此,下鄉胥吏現也不敢勒索佃戶農戶。往日擔心麻煩而賄賂衙役的田主,如今也不給胥吏好臉色,隻因大同社會給他撐腰。
“除了自耕農胥吏現下還能欺誰?自耕農此前便受着胥吏欺壓,常有人傾家蕩産,如今胥吏隻能靠他們吃飯,盤剝有多重可想而知。
“此外,便因大同社興建溝渠、堤壩、水塘等水利。雖大同社允許未加入農戶使用附近水利,但佃戶并不願意。佃戶人多勢衆,農戶如何敢搶?
“加入農聯,最差也不過上繳五成所得,胥吏要的,會比五成少麼?何況水利還能讓田土增産。孝思你說,你若是自耕農,你願不願意加入農聯?”
車以遵苦笑道,“原來如此!這民心,不是大同社騙去的,而是官紳自己推去大同社的!”
“是也!”熊茂松情緒略有些高昂,可又透着深深的疲倦,“如今非但貧戶投了大同社。便是稍有資産的田主,不少也隻是明面上罵大同社。
“此外,城裡城外各處街市的商戶,私下也誇大同社。大同社雖征了‘安商費’,但卻明碼标價絕不多收,收錢後再無胥吏惡霸敢去勒索。”
熊茂松說罷便沉默了,車以遵幾番欲言又止。
以車以遵的立場,大同社罪大惡極,他家的田土也被“接管”了。但自此後,卻再無與人扯皮、防備佃戶等等煩心事,甚至到手的錢糧并未少太多——
他不必花錢請人看管佃戶,更不必花銀子打點官吏免得他們沒事找事。
他居然已經習慣這樣的日子。
“孝思,新任張道台仍滞留長沙府,說是長沙有事。”
熊茂松忽然提及那位久不上任的新分守道,車以遵不免有些疑惑。但熊茂松卻未多做解釋,隻說想起有事要處理,讓小厮送車以遵出衙門。
車以遵琢磨着熊茂松的言外之意,卻始終不太明白。
回到家中,省雪說王嗣翰等着見他。他心下一驚,去了正廳,便見滿臉憂愁的王嗣翰甚是不安地坐在椅子上。
此前大同社被王府針對以及率民圍城時,他都沒見王嗣翰這般焦慮。
車以遵叫省雪退下,便問王嗣翰,“侍臣,出了何事?”
王嗣翰聲音微微有些顫栗,“武岡……大肆搜捕抗租佃戶……大同社那妖女,恐要對……對……岷王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