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聆月捏着铘青牙軸,依次收起卷軸,心下疑窦叢生——若僅僅是一樁内賊盜竊案,阿兄何必為它苦熬多日不肯放手,阿兄必是覺察出什麼……
孩提時,她和阿兄常常靠在院中的槐花樹下讀各類公案,從明而能斷的狄公到秉公執法的徐有功,槐花積覆如白雪,兩個小小的孩童也陷在連環相扣的案情中不能自拔,大抵是心有靈犀,兄妹倆對後文的推斷往往一緻。
彼時彼刻,恰如此時此刻。
姜聆月步出甲庫時,原本晴好的日光轉為密密的雨幕,她始料未及,周身并無傘具,但觀日頭半遮不遮,這雨應當不會下太久,原想着等上一時半刻,突覺肩頭一重,一回頭,入目是一張細白圓面,不由得低呼出聲:“袁内使!您怎會在這?”
袁客逢人都帶三分笑,見了姜聆月,更是要将一雙豆兒眼都笑沒了,口中道:“問女郎安。這雨來得急,您身子金貴不宜久候,且先拿上這傘。”
說着,遞上一把绫羅織就的羅繡傘,傘面上的蘭草繪得栩栩如生。
羅繡傘貴重,親王以下品階不得挪用,姜聆月眼中閃過一絲暗芒,“殿下來了?”
袁客本想着二人此前相處不大愉快,殿下也是途徑此地撞見姜聆月在避雨,順手為之,就不欲聲張了,不想姜聆月一改常态,支起傘面,越過潇潇雨幕,口中喚着“殿下”。
直奔謝寰所在的複廊而去。
複廊上栽了成片的藤蘿、薔薇等花,這時節藤蘿爬了滿牆,隻是尚未開花,偏偏杏花淩空開得正盛,半片花叢探過牆來,竟像替藤蘿早開了一季。
謝寰正立在那架張冠李戴的藤蘿下靜靜觀賞,卻聽得一聲聲殷殷的“殿下”,混着嘈雜雨聲,由遠及近追來,泠然如琵琶撥弦。他不必回首,依憑水霧中一縷白蘭香氣,就可以預見來人的面貌,但他回身與她交談時,還是被她難得一見的笑面微微一驚,頃刻就恢複如常。
姜聆月福了福身子,他略一颔首,二人對上視線,各自牽起唇角以作回應,複又收回目光,一時間又是無話,耳邊雨聲嘈嘈切切如玉珠,氣氛倒是較上一次松快了許多。
許是白蘭香偏于寒涼,原本幽淡的香氣,雨霧蒸騰下反而愈發明顯,幾乎蓋過滿院杏花香,謝寰微不可察地擰了擰眉,和她錯開身子,二人隔着兩步遠的距離立着,挑空的複廊裡,不時有雨珠順着藤葉滴落下來。
袁客适時撐着另一把羅繡傘上前,替謝寰小心遮擋,然他上了年紀,身形短胖,為七尺高的郎君打傘未免有諸多不便。
姜聆月觀之,思緒活絡起來。她原就是為了向謝寰示好而來,二人之前生過些微的龃龉,不過是因沒有談妥的緣故,現如今二人算是盟友,她為他當個彭排,助他暫避鋒芒韬光韬晦,她也好順理成章借他的勢。
否則她無官無職,如何在六部九寺中來去自如,況且,她能夠從他身上獲利的遠不至爾爾。
思及此處,她主動接過傘柄,對袁客道:“我來罷,公公用我的傘是一樣的。”轉過頭,又朝謝寰盈盈一笑:“殿下昂藏七尺男兒,等閑人難以企及。恰巧臣女的兄長生得高挑,我們少時常撐同一把傘去進學,還算合宜。”
謝寰溫聲道:“女郎與令兄感情甚笃,教人豔羨。”頓了頓,方問:“刑部一趟,女郎可有收獲?”
姜聆月搖了搖頭,“須得去案發地親眼一睹,才有論斷。”話到此處,她不免生出幾分好奇,試探着問道:“殿下就不問問我為何代兄查案麼?”
說話間,她仔細用餘光打量他的神色,卻見他低眉斂目,不緊不慢地轉着指間的紅瑪瑙指環,唇邊的笑意虛虛實實教人分不清楚,好似雨霧裡一朵半開半合的荼靡花。
“手足情深天經地義,何須旁人來問。”他道。
姜聆月也覺得這話有些蠢了,這些天她在鴻胪寺旁敲側擊查探消息,謝寰把持朝政豈能不曉,故爾轉了個話題:“殿下來此地可是有何要事?”
他隻說無事,少女的面色就肉眼可見的黯淡下來,但還是全力舉着羅繡傘,甚還将傘面向他傾斜一些,滾邊繡毛的窄袖滑下半截,堆在肘間,露出一段不堪一折的皓腕,飄雨攜着杏花一同沾在她的腕上,她也不去理會,反在他望向她時彎了彎眼睛,眼瞳盛着水光一般。
他感到少有的迷惘——怎會有人活了兩世,還是不論什麼心思都要挂在面上?
他輕輕地、輕輕地歎了口氣。
“先母的冥誕近了,我去禦史台取幾卷她的起居注,措辭一份悼詞。”
禦史台與刑部的确相去不遠。
少女先才還灰蒙蒙的柳葉眼唰的一亮,斟酌了一會兒,和聲細語地問:“殿下赤子之心,忠孝節義。可曾聽過元後有一遺物名為鳳凰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