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胭原是江南一家農戶出身,農戶家貧,生了四個女兒,隻得一個兒子,近兩年收成不好,為了給兒子蓋一間體面的屋舍,将阿胭這個排行最末又有姿色的女兒高價賣了,賣給專門調教瘦馬、用以結交高官的鸨母。幸而她骨頭硬,熬了一個月不肯服軟,與鸨母勾結的官商就在這一個月落了馬,鸨母也受了牽連。
又碰巧姜燃玉與辦案的禦史相識,途徑江南,旁觀此案,記着自家妹子前段時間向他讨一個貼心的女使,見阿胭生得齊整,為人可靠,就将她領回了府中。
姜聆月可憐她伶仃無依遭此境遇,用心照看了她一段時日,她才算走了出來,因此她就格外仰賴姜聆月,又怕生人。
姜聆月思及此處,放低聲音寬慰她。
阿胭緊繃的背脊慢慢放松下來,她雖氣怯,卻不肯給主子丢人,鎮定下來,向她一一解釋:“昨日傍晚,女郎遲遲不歸,大郎也沒有下落,家主很是擔憂,要府中人分頭去找。奴婢跟着去了,還沒出門子,來了一位、一位……别人說是天使,天使說陛下宣女郎進了宮,卻不說到底是什麼事。”
“府中亂成一團,家主急得頭風都犯了,多虧太師府的小郎君來告訴我們,女郎是被選作了花朝節的、什麼使……奴婢不懂這些,隻曉得是好意思,大家夥松了口氣,家主卻是唉聲歎氣的,或許是因大郎還沒有消息。”
姜聆月聽了,想的卻是——不單如此,阿耶不單憂心阿兄,還怕她真的被冊為魏王妃。
上一世他得知她欽慕謝寰一事,就一反平日的好性子,出離的反對,哪怕是那場不得不去的梅花宴,他也是礙于旨意,表現得不甚盡心,她為此更添了一層灰心。
時至今日,她都不知其中到底有何内情。
她一走神,阿胭就絮絮說完了一段話,回過神來,李長信已經被阿胭引到了她面前,她明知故問:“這位是?”
阿胭附耳道:“就是我先才說的公子。早起家主還要去找你和大郎,奴婢領了命,迎面碰上這位公子,自稱是大郎的上峰,來找大郎議事。我不曾輕信,門房卻認得他,奴婢推說大郎出府去了,他并未追問,觀我行色匆匆,願意捎帶一程。”
“據說是李家的大郎。”她補充道。
李長信一搖折扇,向她作揖,“隴西李氏,李長信。”
姜聆月回了一禮,莞爾道:“姜燃玉小妹,姜九娘。”
李長信眼中閃過驚豔,手中折扇搖得越發起勁了,“令兄向吏部告了假,近來安否?”
姜聆月總算等到這句話,打起精神,與他順勢交談起來。
自然不是為了别的,盡可能多的打探與案情相關的事,是她如今的第一要義。
要說李長信名滿汴京,倒不是因賢名,而是他風流多情的名聲在外。“騎馬倚斜橋,滿樓紅袖招”——說的就是李長信其人了,他不但好美人,還尤其喜愛弱質纖纖的美人。
姜聆月頂着這幅皮囊,向他套消息的确容易許多。
然而他纨绔慣了,身為少卿,也并不比寺丞知道的多多少,大抵是看出她興緻缺缺了,李長信心思一轉,丢出個重磅信息:“那鳳凰钗護得嚴密,某卻有幸見過一眼。”
“喔?”姜聆月眉梢微微一挑,“是什麼模樣?”
這等機要,饒是李長信也不敢宣揚,隻俯身貼耳,壓着嗓子道:“說是鳳凰钗,钗上卻并無鳳凰,隻不過……”
姜聆月不禁傾身去聽。
“叨擾了,可容孤插一句嘴。”
正說到要緊處,謝寰的話音從不遠處的輿車傳來,一貫的平平靜靜,還帶了幾分毫不作僞的歉意,未幾,又見郎君挑起簾子,一張不染桃花色的臉露出來,連阿胭都忍不住暗暗發歎。
卻将李長信驚得一個仰倒,磕磕絆絆道:“殿、殿下!”說着着急忙慌就要行禮。
謝寰彎着眉眼,在浮光錦的簾栊襯托下,直如玉人一般,聲線也是額外的溫和:“無妨。隻是孤今日還有要務,有話緊着和九娘交代。”
李長信更是驚得直不起腰了,哪敢妄自尊大,忙說不敢,當下讓出位置來。
姜聆月倒吸一口氣,心裡堆積的不耐幾有一座小山高,極力忍讓着才沒有發作,幹巴巴道:“殿下有何吩咐。”
謝寰寬縱地笑着:“并不是什麼吩咐,然涉及密事,不好當着旁人議論,煩請女郎上前一些。”
這話倒是耐人尋味了,姜聆月依言上前,視線中那頂浮光錦織就的簾栊變得清晰了,簾後郎君的面容反倒有些朦胧,他的眼眸在光影與錦簾之間,似一雙剔透的琥珀,琥珀上是細密的鴉羽,簌簌顫動,攝人心魄。
“鳳凰钗是我先母的遺物,原是成對的,以扶桑木雕就,形如陵魚,有一股異香。傳言有解百毒的奇效,當年北燕逆賊與我朝在祁連山大戰,使詭計投疫毒到附近的郁水之中,我軍飲水染病,死傷無數,先母将鳳凰钗中的一支擲入郁水,此後服水者入夜夢到一隻鳳鳥,醒後身涼病退,無不以為是神物,故名鳳凰钗。”
“現今存世的鳳凰钗僅有一支,因姑墨助我朝平叛有功,先母早年恩賜的。”
就在姜聆月愣神的功夫,他唇齒一張一合,言笑晏晏間,就将她苦求半日不得的答案抛了出來。
等等。
所以呢?
所以她之前處心積慮示好的時候為何閉口不談?
又在她愣神的功夫,謝寰輕飄飄一揮手,給她留下一個侍衛裝扮的女郎,調轉車駕頭也不回地離開了,李長信原就要向謝寰禀話,急忙跟着去了。
當時間,驷馬高車揚長而去,隻留下一地滾滾塵土,還有塵土中向她叉手執禮的女護衛。
“沈率正染了傷寒,殿下命下官來替他。”
姜聆月隻能扯了扯唇,“你叫什麼名字?”
“左右内率,左副率雁無書。”
姜聆月正要贊好名字,模模糊糊間,又聽到有人在高聲呼喚她。
她想着應是祝衡,一轉頭,幾要懷疑自己是不是兩眼昏花了,如若她的目力不算盲瞽,此刻向她飛馳而來的兩匹駿馬。
一匹載着她相伴長大的、堪稱親身姊妹的武婢祝衡。
一匹載着她上輩子洞房花燭、同床共枕的……夫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