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循着香味源頭而去,不消多時,他們便行至一處竹屋前。
院落屋檐下燭火明滅,茶壺還放在爐子上溫着。炭火炙烤下,壺中不斷傳來水泡翻滾破裂的聲音。
桌案上文房四寶齊全,一素衣男子正執筆于紙上描繪。
香煙自博山爐中袅袅逸散,與茶壺裡蒸騰出的熱氣交織,又被晚風送到二人鼻間。
院門雖虛掩着,他們卻站在門外看了屋主一會兒,并未貿然踏足院中。
正要開口,屋主随意地一瞥卻留意到了他們。
他收回輕攬衣袖的左手,将毛筆放置在手邊的筆枕上,目光在他們身上停留一瞬:
“二位可是要躲雨借宿?”
“公子耳聰目明。”
修燭放高聲音,順着他的話道出了原由,
“我們本是遊玩至此,可惜恰逢夜雨不慎迷失了方向。
不知公子能否行個方便,容我二人在舍下借宿一晚?”
“請進。”
溫柔清澈的聲音在淅瀝的雨聲中聽來有些模糊,屋主雖答允二人進屋,卻并未起身前來開門。
”多謝。“
觞澤推開竹門與修燭并肩邁入院中,又在回身掩上門後才慢慢來到檐下。
待二人行至桌案前,屋主仍未起身。
他客氣地對二人一笑,隻擡手做了個“請”的手勢示意他們落座:
“二位請坐。”
招呼過二人,他将茶盤上反扣的茶杯翻轉,提起爐上的茶壺斟好兩杯茶,一面送至他們面前,一面調侃:
“二位這遊玩之處選得可不好。此處景雖怡人卻荒涼偏僻,生人到此極易迷失方向。
你們已不知是我見過的第幾位迷途之人了。”
“幸而有公子收留,我們才不至困于山林。”
觞澤屈指攏住茶杯,杯身散發的熱氣很快自手掌傳遞全身,驅散雨夜的寒涼。
修燭掃視一番空蕩的院落,執杯吹散熱氣,輕輕呷了口熱茶:
“公子可是獨居于此?”
屋主點點頭,垂眸在自己身前看了一眼,眼中的情緒霎時間五味雜陳:
“我生來雙腿殘疾,自小便在同齡人嘲笑中長大。
後來父母早逝,我便也無牽無挂隐于山林,不再沾染塵世間的一切。”
聞得此言,二人的目光方才越過桌案停留到他的雙腿上。
寬大的素色薄毯從座椅兩側的扶手垂到地面,将他整個下身遮掩。晚風掀起薄毯一角,露出了輪軸的輪廓。
定睛去看,二人才留意到他所坐着的是一輛木輪椅。
“避世隐居是古往今來不少文人雅士豔羨之事,如此倒也樂得自在。”
修燭收回目光,言語有意避開他的痛處。燃燒着的香煙被倏而拂過的微風送來,她轉而看向一旁放置着的博山爐,
“公子焚的可是沉香?”
“不錯。”
“公子的沉香嗅來醇厚清苦,但回味卻帶一絲甘甜,還有一點……”
修燭細細品析着沉香的氣味,又以手掌扇動身前缭繞的香煙,深深吸了一口,
“一點辛辣之味。”
“姑娘對香倒是頗有見解。”
屋主笑言,繼而低頭看向桌案上的畫作,眉眼間逐漸浮現出幾分溫情,
“此香乃是拙荊為讓我養心凝神所制。
可惜我不懂品香,隻覺每焚此香身心愉悅。閑來飲茶作畫時,便愛燃上一點。
不過,是萬不能像姑娘一般能品得其中滋味了。”
話音落下,修燭與觞澤随他的目光移目至畫上。
畫中描繪的女子身着白衣,容貌清麗脫俗。
其朱唇輕點胭脂,細眉宛若遠山。簡單樸素的發髻間,一支梅花簪令其高雅盡顯。
屋主挪動畫紙,畫卷輕動,畫中人便如同有了生命般,仿佛下一刻便會自畫中走出。
觞澤擡頭望了一眼屋内。
此時,窗棂中燈火未燃,屋裡漆黑一片,不見有他人身影。
此處方圓幾裡渺無人煙,山中又正值夜雨。屋主夫妻二人既隐居于此,這樣的天卻隻見丈夫獨在家中,的确有些奇怪。
許是捉妖師做得久了,哪怕面對一些小事,觞澤總有超乎尋常的細心與靈敏。
他稍加思索,詢問:“為何不見夫人?”
屋主低下頭,伸手輕放在膝上:
“我這雙腿每至陰雨時便會疼痛難忍,須得依靠藥石緩解,因而夫人每月會去鎮上為我抓藥。
小鎮路途遙遠,今晚又下着雨,山路泥濘難行,想來今晚夫人她不會回來了。”
望着檐下滴落的雨珠,屋主輕皺起眉,眼裡生出些許擔憂。
修燭的目光落在那幅畫像上許久,擡眼正好掃過畫像旁側放置着的書法末尾的落款。
她笑歎:
“柳、頤、簡,公子的姓名聽來确有隐居閑逸之意。
青山竹舍,佳人相伴,吟詩作畫,琴瑟和鳴,人生如此,夫複何求啊?”
聞得旁人稱贊,柳頤簡的臉色羞赧中帶着幸福。
他微笑着垂眸撫上适才細細描繪的畫作,指尖停留在畫中人面頰時,眼底柔情似水。
沉香夾雜着茶香缭繞檐下,伴随蕭瑟的風雨聲緩緩逸散,引人沉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