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州,東及海畔。
暮色已深,月明星稀,白泠泠的月光灑落,被海上激蕩的浪擊打成破碎不堪的白點。
阿離背着重劍,靜靜凝望着不遠處漫無邊際的大海,層層浪潮奔湧而來,宛如飛奔過荒野的巨獸。
海岸上煙波浩渺,沖淡了些許海腥味,阿離站在岸邊,一身墨青勁裝在海風中獵獵作響。
“這世間所有的的劍,在落下的那一刻都是平等的。”
有一道聲音,在耳邊盤旋不停,阿離的眸色驟然變得黑沉沉,他腦海中浮現一抹極淡的青色,這點影子并不十分鮮明,卻如交纏糾合的藤蔓,死死扒住他的記憶藍圖,叫他一丁點也忘不了。
“小姐。”
唯有這兩個字,如同雪月城的風雨混着一絲鵝梨香氣,拂過他的心髒。
他忽而拔劍,卷身而起,一股強勢的劍氣沖天而起,劍風狂舞,吹得海浪如野獸般怒吼起來。
巨劍在奔騰激蕩的海浪上劃出一道雷霆般的光,刹那之間閃過的光将夜晚照亮得宛如白晝!
被劍氣激蕩起十幾丈高的浪潮轟然一聲,被劈成了無數碎片。
海水又嘩啦嘩啦地墜落,發出巨大的聲響,隻是在一望無際的廣闊大海之中,又顯得那麼渺小。
阿離全身濕透,他再次揮劍,帶起海潮陣陣,每一次劍起劍落都帶着強橫的劍勢,這是劍勢,不同于殺氣,是每一個絕世劍客都有的——劍勢。
在一個明月溶溶的夜晚,一個迷失的人找到了自己的劍,自己的道。
雪月城的風雨混着一絲蓮花香,阿離白茫茫的記憶之中,一抹淡青色的影子,越來越深刻。
*
無雙城,小院裡插着各色各樣的花,無雙一身白衣,背着大大的劍匣站在花叢間,凝神望着那些好看的花,思索着要不要去抓點螢火蟲來放着。
最近他練劍之餘被大師兄惡補了一本情真意切的話本子——《晚來雪》,據說裡面的人就用過螢火蟲哄女孩子高興。
無雙覺得那書雖然文筆有些酸,但多少有點新奇的好點子。
說幹就幹,正想撸起袖子去後山抓螢火蟲,身後有腳步聲傳來,他回頭,林淺穿着一身孔雀綠衣衫,翠袖織金,腰帶珠玉熠熠,她踩着皎皎月色款款向無雙走來,青絲攏雲,鬓若堆鴉,鮮亮明豔不可方物。
平時的林淺不常打扮,大多數時候都是一身純色的素衣,上面連花也不繡幾朵,發髻也是随意挽成一個簡單的樣式,戴幾朵珠花罷了。
索性她生的極美,不必特意裝扮也是絕頂的姿容。加上性子有些冷傲,素淨時就像昆侖雪山之巅一捧白冷冷的昕雪,有股子不食人間煙火的仙氣和虛妄感。
但若是霓裳錦衣,絲綢華服,金玉珠翠加身,她又能美得如一樹瓊花照玉枝般光彩奪目,漫不經心一擡眼,便是千般明麗,萬種風華。
無雙一面歡喜地對她笑,一面向她走近,“林姐姐穿這件衣裳真好看。”
林淺跨過重重花叢,孔雀羽上的金線綠玉在月光下泛着盈盈浮光,像是群星簇擁着月亮。
一隻帶着薄繭和傷痕卻仍舊有一點肉感的手向她伸了過來,少年未到加冠之年,一根純色的發帶高高綁起全部的頭發,額前碎發自然地偏在一邊,眉目間尚有三分青澀,但也是俊朗潇灑,如白衣仗劍的少年俠客,自有一番風流氣度。
林淺向他微微俯身,沒接他的手,道:“孔雀羽攢金絲,又是千金一匹的蜀錦,這世間任何一位女子穿上都會好看。”
“可我覺得天下人中,唯有你最好看。”
無雙收回手,一挑眉,伸手讓林淺坐下,等他落座後執起酒壺給林淺倒了一杯。
“雪月城的風花月雪,我嘗過了,确實如你所言,初入口時寂涼如雪,後勁時又如溫酒含暖,的确是好酒。”
他靠着椅子背,舉起酒杯和林淺碰了一下,旋即一飲而盡。
林淺眸光閃爍一瞬,喝下這一杯,才道:“大城主釀的風花雪月一杯能品世間百味,我幼時喝時隻覺得冷冽蕭楚,透心眼的寂寥冷清,品不出什麼溫暖。及笄之年時再品,也是清涼蕭瑟,未曾有過回暖。”
她輕輕歎一口氣,微笑着擡頭去看天空那一輪黃澄澄的月亮,側顔浸在一片朦胧中。
“想來你的心事也如風花雪月一般,初時寒涼,但總會回溫。”
無雙眼中隻能看見林淺被月光朦胧着的側顔,他心中有一股奇怪的酸澀和滞澀,不是因為自己,而是林淺這句話的言外之意。
幼時凄楚,而今蕭瑟,從未溫暖。
“……林姐姐,”
他與林淺一時無話,各自三杯下肚,無雙才開口,“為什麼不高興呢?”
這些天相處以來,林淺的身世和經曆他都大體了解,若說是幼年家中變故和隐脈受損讓她感傷多年未嘗不可,可無雙覺得,不止是這些。
她更像是在懷念什麼人什麼事,懷念什麼永遠也不可能再見的宏大事物,這種感情既像思鄉又不像,思鄉可歸,而她好似羁旅比遠方還要遠的落魄遊子,終身無法還家。
無雙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看出來林淺身上的浮萍漂遊之感,她的家明明是雪月城。
林淺轉頭看向他,接着又飲了一杯酒,聲調裡帶着些慵懶:“那又有什麼值得高興嗎?”
無雙定定地看着她,忽然舉起酒一口氣灌了半壇,他仰頭,有酒液從修長的脖頸滑入雪白衣襟,濡出隐隐約約的濕痕。
少年白衣如雪,眼眸似星,他微微湊近了些,聲音裡似乎有些許誘惑,
“有。”
他道:“我會讓你高興。”
像是承諾,又像是旖旎不堪的情話,林淺微愣,接着看向少年清澈的眼,竟是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她笑着,眼底有春水炸開,“你讓我高興?”
即使是從來對感情一往無前的無雙,到底年紀小了些,不明白這句話在某些時候代表的意思往往是一場香豔情/色。
林淺想到當初和含姜一起去醉海棠議事的時候,就有一個小倌說過類似的話,将無雙和那人對照起來,林淺笑得花枝亂顫,眼底的月色破碎潋滟,發間步搖稀裡嘩啦地亂晃。
“你?讓……高興?”
她笑得眼淚閃閃,像是一朵月下綻放的牡丹,對不明所以的無雙的解釋道:“你知道嗎,青樓楚館的小倌有時候就會對恩客說這句話。”
她支起一隻手靠着桌案,碎波蕩漾的眼眸裡帶着醉意的戲谑和調笑,“小城主,我看你年歲不大,生的卻有幾分姿色,要是真有一天落魄了,委身西院也能有一番作為。”
大約是酒昏人智,那一壺風花雪月已經他們兩人分飲而盡,現在他們喝的是無雙城的酒,比起風花雪月烈了不少。
叫林淺不比平常冷靜而有距離感,甚至能開這種有些過界的玩笑。
無雙瞧着她笑起來眉目彎彎,眼睛裡蔓延着迤逦醉意,臉上浮現一點點桃花似的粉紅色,恰似一株袅袅春風裡款款擺動的花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