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剛剛摘去孝的江南霹靂堂迎來了一批訪客。
英雄宴上雷千虎戰死,如今接替門主的是曾經在雪月城十六層登天閣當過守閣長老的雷雲鶴,忽略林淺和無雙一起進門時雷雲鶴和雷轟驚訝的目光,兩位前輩的态度還算正常,當然,那是對林淺的。
雷雲鶴一頭透着幾分仙氣的白發,紅藍衣袍穿在身上飒飒潇灑,明明是快要四十歲的中年人,眉宇間卻帶着一種少年的風流桀骜,他坐在門主之位上,看向林淺的眼神裡流露出一絲不明顯的追憶。
匆匆而來的雷轟一身灰衣,已經不再年輕的臉算不上英俊,甚至有些不修邊幅,但就是這樣一個人,曾經把雷門和整個江湖都掀了一掀。
和雷無桀一樣的,稍微站近他一些便能感到一絲灼燒。
他進了廳,站定後看向林淺,目光閃爍了一下,才問:“寒,雪月劍仙當時的傷,怎麼樣?”
林淺愣了一下,想起了半年前雷無桀闖登天閣的願望——讓雪月劍仙去雷家堡見他師父,也就是雷轟。
雷轟對李寒衣的感情并不算什麼秘密,而上次英雄宴雪月劍仙和林淺一起被暗河截殺已經被江湖各大勢力知曉,區别隻是知道李寒衣被道劍仙趙玉真救回青城山比知道林淺被無雙救回無雙城的多得多而已。
“二城主被暗河大家長重傷,多日追殺真氣耗盡,又強行催動劍氣禦敵,我與她分别時情況不容樂觀。”
林淺起身行禮,如實回答,果然見雷轟的臉色變冷了一些,她接着說:“不過二城主那日為道劍仙所救,雖有損傷卻不妨礙性命。我離家時三城主和我提及過,二城主已經脫離險境,在青城山修養身體。”
其實他倆已經三見定終身,就等過些日子成親辦酒席了。
雷轟目光複雜,似乎是失落又似乎是一種塵埃落定的釋然,他自顧自說了幾遍“這樣也好”然後神情一清,看向了林淺身後背着劍匣的無雙。
“你要找我問劍?”
他落在無雙身上的目光在瞬間變得犀利,暴烈的劍氣從身上瀉出,讓站在他身邊的林淺感到一種火燒似的熱,忍不住往後退了幾步。
無雙把林淺拉到身後,擋住那種灼熱的劍氣,微微低頭,“是。”
他身後大大的無雙劍匣太有存在感,即使是多年不出江湖的雷轟也認識,“無雙城的人。”
雷轟皺起眉,看了看他身後的林淺,疑惑:“怎麼會和雪月城的人一起來?”
托這些年江湖上雪月城和無雙城日複一日的積怨,他們走在一起外人最先想的絕對不是林淺和無雙之間有什麼風月,而是無雙城是不是沒憋什麼好屁?
這一下兩個人都不說話了,無雙回頭短暫看了下林淺的神色,上次遇見李瑚琴林淺能毫無猶豫地說明無雙是她的愛人,但江南霹靂堂是雪月城的盟友,雷門知道了就等于雪月城知道了,林淺不免猶豫,無雙瞧見了,便明白了。
“我和林姐姐恰好遇到,就一起同行了。”
雷轟不疑有他,上面坐着的雷雲鶴倒是明白了什麼,眼神裡掠過一絲驚訝。
“好了轟哥,年輕人慕名而來怎麼好叫人失望,要不是我不練劍,也想松動松動筋骨。”
雷雲鶴下了座,看向林淺的目光有種奇怪的溫和,“你們去外面打,林侄女是客人,我們不能失了禮數。”
無雙和雷轟提劍去了外面演武場,隻是快要離開時無雙回頭對林淺露出一個安心的笑容,仿佛在無聲地告訴她:“等我哦。”
林淺看向他,遙遙點頭,一隻手放在身側絞着衣裳,直到身後的雷雲鶴輕咳了一聲才反應過來,心中一臊,方要緻歉卻被攔着。
“去外面坐吧。”
雷雲鶴出乎意料地沒什麼架子,隻是看着林淺的眼神有些奇怪,帶着她到了演武場一牆之隔的空庭,一側假山上三串潔白瀑布瀉下,水汽氤氲。
“你帶來的那小子武功不錯,轟哥有分寸,不會真傷了他。”
瀑布掩蓋了演武場上的劍聲,林淺點了點頭,柳眉輕蹙,神态間的擔憂卻沒有完全褪去。雷雲鶴低眼瞧見她的樣子,想起了什麼,原本冷峻的五官眉眼附上一層柔和的霧氣。
“你和你的母親很像。”
半晌,他站起來,面對着瀑布負手而立,輕輕歎了一口氣,語氣裡帶着追憶,“有時候連神态都一模一樣,若非她早已不在人世,我險些以為你就是她。”
林淺驚愕地擡起了頭,望向雷雲鶴:“我的……母親?”
一會之後她自嘲般地笑了下,“我已經記不清母親的長相了。”
都快十三年了,她能記得誰呢?
“她走時你才六歲多,記不清也正常。十多年過去了,若非我在雪月城那些年時常看見你,估計我也記不清故人的樣貌了。”雷雲鶴轉過身,狹長淩厲的雙眼裡透出的目光十分悠遠,像是透過她看見了十多年前的那個人。
“她性子要強,一柄無憂劍砍得半個天啟城聞風喪膽,那可是天下最美的一柄劍,在她手裡卻絲毫不見仙靈柔美之氣,盡是血腥味。”
似乎是陷入了什麼溫柔的回憶當中,雷雲鶴空蕩蕩的右臂衣袖被墜下的瀑布激起的風吹起,翻動着輕柔的弧度。
“當年你母親和洛水清在百花樓相遇,一人舞劍一人奏琴,滿城的雲都停了下來,百花樓裡無數飛鳥回頭繞着她的劍氣盤旋,那是我見過最美的劍。”
那一年雷雲鶴初次離開雷門闖蕩江湖,在天啟的第一日,就看見了漫天白雲化作絲縷飄渺劍氣,随着青衣女子劍尖劃出的銀光飄舞旋動,不知多少人把心丢在了少女光彩潋滟的劍端,再也找不回來了。
無憂劍,天下至美之劍,拿着它的也必然是天下至美之人。那時候的雷雲鶴理解了雷轟,甚至于有一瞬間他也想違背雷門挂刀封劍的祖訓,去學劍。
“後來魔教東征,你母親以身飼敵引魔教教衆入圍,一人斬殺十數逍遙天境長老,力竭而死。她瀕死之際将無憂劍交付與我,讓我帶回給你。隻是當時局勢不明,等我到了天啟你父親已經戰死,幽劍閣被燒,你被雪月城的人帶走,生死未定。再後來……我也不知道該不該把無憂劍給你。”
雷雲鶴沒有多看林淺多久,背過身去凝望着側邊高高的瀑布,背影透出些寂寥意味。而林淺聽到這裡,心中湧現的苦澀和悲傷如潮水一般将她淹沒。
“可能母親大抵也沒有想到,我此生已與劍道無緣。”
雷雲鶴似乎也輕輕歎了一聲,女劍客瀕死之際的殷殷囑托,生命最後喃喃自語的,是家中等待父母歸家的幼女。
“我的女兒從小就生得好看,日後習劍就該用天底下最美的一柄。”
有弟子上前,手裡拿着一柄雪白顔色的長劍。
雷雲鶴拿過,指尖輕輕拂過劍柄,接着放在了林淺座下的石桌上。
“無論如何都是你母親曾經的佩劍,這麼多年陰差陽錯留在我雷門,如今也該物歸原主。就算你用不了,放在雪月城也不算辱沒了它。”
“天下十大名劍之一,落在我一個半廢人手裡,不知是我的悲哀,還是它的悲哀。”林淺拿起無憂劍,拔出劍鞘一截,這把劍正如傳言,通體瑩白如玉,劍身修颀秀麗,握在手中時隐隐有翩然仙風,不似人間之劍。
“我隻能讓它躺在架子上做一個名貴的裝飾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