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冬之際,即使是鐘靈毓秀的江南水鄉也不免帶了幾分難以忽略的寒冷,林淺雖有些怕冷,但這幾年前她的身體已經好了很多,不像過去那麼畏寒,是以她穿得并不算厚,隻是在塌下架了一隻炭盆便罷了。
另一側的窗半遮半開,透進輕微的秋風,一邊的曳地紗幔晃展而開,焚着的鵝梨帳中香味道溫軟清甜,一側的瑪瑙花鳥屏風栩栩如生,映着少年的身形更加挺拔修長。
而林淺靠坐塌上,瞧着無雙的目若一雙寒星,其間的認真和擔憂卻如盈盈流光,叫人心中發軟。
“你在擔心什麼呢,無雙?”
她将書放下,右手疤痕未消,伸出去輕執起少年的手,眉目微垂,聲音輕柔,隻坐在那裡就好似如一朵泠然卻生動的花。
無雙蓦然心間一顫,緊緊握住她遞來的手心,又順着她的力道靠近了她一些,微微垂下眼俯瞰她的模樣,她本來是個冰雕玉砌一般的美人,面無表情時美得銳利如冰霜霁雪,叫人瞧上一眼就覺得冷。但她隻要稍稍顯露一點點或喜或嗔的情态,整個人便無比生動,一颦一笑,一舉一動,鮮妍明麗,皆是風華。
他低聲回答:“我在幻境裡看到了你。”
說話時他的目光好似凝聚着深沉的墨色,無端讓林淺覺得有些緊張。
“我?”她疑惑。
無雙心裡懼怕的……是她?
怕她做什麼?
林淺思考了一下,半開玩笑地反問:“你看到了我什麼?紅杏出牆?還是半夜變成妖怪挖了你的心肝?”
無雙目光微閃,卻笑不出來。他搖搖頭,繼續說道:“我看見你站在一片火裡不停地吐血。你想尋死,而我救不了你。”
他緊緊凝注着林淺,一雙烏黑眸子裡忽然泛起深重的悲痛,好似又想起了當時眼睜睜看着愛人一點點被燒死時的心痛和無力。但他很快又隐去,眸光裡帶上迷惘:“那畫面太過真實,我覺得荒謬,可看見你又忍不住想起,忍不住懷疑,你會不會變成幻境裡的樣子。”
“我想尋死嗎……”
林淺心頭一跳,有些驚訝,繼而向他微微一笑,“我活的好好的為什麼要尋死呢?我有你、有千落、有三城主、有我的生意和事業,做什麼想不開去死呢?何況……”
她揚了揚眉,唇角的一絲笑意溫柔,“我這人很自私,真想不開了一定不會讓你一個人獨活,”
她站起了,伸出另一隻手撫上他的側臉,湊近在他耳邊低喃,氣息輕柔,“我隻會帶着你一起死。”
腦海裡陡然有什麼東西炸響,無雙目光一頓,猛然加大了攥緊她手心的力度,他剛想說些什麼,林淺就已經收了手,坐回榻朗聲笑了起來。
“哈……逗你的!”
見無雙一副傻愣愣沒反應過來的樣子,林淺斜在榻上笑得花枝亂顫,頭上的點翠雙流步搖一晃一晃,一時隻如春水漫過冰原,容光照人。
“你說說你,難道我平日裡和你相處就是一副厭世恨俗的樣子麼?怎麼就讓一個三流的幻術給亂了心智?方才我還在想你一個潑猴子一樣的人,到底什麼東西能讓你怕得好幾天都沒忘,原來是我啊。”
林淺一邊笑一邊拽着他的手讓他再靠近一些。
無雙被她毫不掩飾的嘲笑說得臉皮燒紅,憤憤瞪着笑成一朵花一樣的林淺,身體卻順着她的力道更近了一些。
“那我還不是因為擔心你……”他嘟嘟囔囔對林淺表示不滿,而等林淺笑夠了,她才慢吞吞坐起來,隻是眼角眉梢的笑意卻像吹不落的春花點綴在她身上。
“來,我知道了。”
她拍拍身邊的位置,示意無雙坐在她旁邊,等他坐下了才說道,“其實你的情況估計和我,和這幻術反而沒有很大關系,主要是你自己的境界處在了一個比較尴尬的地步。”
無雙疑惑地看向她,他很少聽到林淺對于武功的見解,畢竟她自己根基已損,再怎麼學都隻是那樣了。
“你和雷轟走過一場之後受益匪淺,突破了一個小境界,馬上就要達到劍仙,按道理你會比你之前更強,可你的劍雖然更強,但在那之後對飛劍的掌控和自己心智卻不及過去了,是不是?”
林淺問。
無雙愣愣地點了點頭,确實是如此,和雷轟閉關之後他雖然感覺自己的劍比起過去更加有力,但控制飛劍和心神卻不及過去堅定了,不然他閉關之後也不會失手毀了林淺的園子。
“按照你們學劍的道理來說,你這叫破鏡前期。劍道是一條直道,劍客到了一定時期會勘破自身境界,進入一段心境迷茫,或者不穩的時期裡。破境前期心境不如過去,劍道凝塞,甚至會有一點倒退;而破鏡後期心境趨向穩定,神志和實力都會快速進步,直到真正破鏡。再加上你向雷轟問劍的那一天大明朱雀忽然異動,你先是被魔劍控制,又受了我的魅術,心神幾次折騰自然不似過去堅定。難怪會被那幻術魇住直到現在。”
林淺娓娓道來,她雖然不是劍客,但見過的絕世劍客很多。她又和無雙幾乎天天呆在一起,一層旁觀者視角更能讓她觀察出無雙如今處在怎樣的境界之中。
“這樣的話……”
無雙聽完林淺的話,若有所思,旋即竟然直接閉上了雙目,收斂運用起自身的劍意,一點點凝聚起來。
無雙從小練劍,天賦絕世,隻是無雙劍匣已經百年沒有人能夠獨自使用。他作為百年來的第二個人,整個無雙城裡學飛劍術的隻有他一個,他師父宋燕回能教他的早就有限,這麼多年他大部分要麼是靠無雙城留下的記載,要麼靠自己的天賦領悟。前期自然無礙,隻是他到底年歲太淺,前面的路又走得順風順水,這方面的經驗幾乎沒有。才會突破的關口輾轉了好幾次也不知其法。
一些無法言說的過來人經驗對于新手還算很重要的,宋燕回在半步劍仙卡了半輩子也沒能領悟,自然沒什麼經驗傳授給無雙。現在被林淺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捋了一回,便像是堵塞了很久的水終于洩了洪——
他周身劍意流轉過全身,四五個周天之後劍意猛然暴起,好似沖破了什麼阻礙一樣逸散開來。他腳下的無雙劍匣不受控制地嗡動起來,似乎下一刻就要出鞘。
房中紗幔被劍意激蕩得飄然飛舞,連那紅瑪瑙的花鳥屏風也搖搖欲墜起來。
離得近的林淺被這劍意壓制得呼吸不順,于是掃了一眼那不安分的無雙劍匣,起身離無雙遠了些,然而并不等她走多遠,榻上頓悟的無雙忽然睜開了雙眼,一點點收回了溢散四周的劍意,然後伸手輕輕按住了無雙劍匣,劍匣頓時安分了下來。
他擡眸看向林淺,雙眼湛然有神,渾身氣息穩定深厚,倒像是一棵吹過春風的碧樹長出了綠葉,抖擻着精氣神。
腦海中如充滿火焰和血色的畫面不在如過去幾日那般折磨着他的神志,他清湛若清光的眼倒映着眼前如一朵柔美花兒一樣的林淺,到底是生動明媚的她更快占據了他的心神。
“感覺如何?”
林淺向他走近,仔細将他上下打量了個遍,隻覺得這人的精氣神與方才完全不同,跟抽條的柳樹一樣昂然明媚。
無雙一手抱過她的腰,沒有任何準備,将她帶離地面,不顧她錯愕下的驚叫一起轉起圈圈來。
素藍色百褶裙紋水波一樣滌蕩開來,如盛開的朵朵重瓣蓮花。而無雙正是控制蓮花開合的那個人。
他笑了起來,眉目飛揚,笑聲清脆明媚,露出的一口大白牙顯出幾分少年獨屬的青澀和張揚,一雙眼睛裡寫着高興和輕松,于是更抱緊了林淺的腰,又快快樂樂地抱着她轉了好幾個圈圈。
林淺猝不及防被人抱起,驚呼了一聲“無雙”,接着視線不斷旋轉,
驚吓道:“欸!你做什麼……放下,放下!”
無雙是開心上了,被人懸空抱起來轉圈的林淺卻腦袋暈暈,雙手不得不緊緊扒着無雙的手臂,直到他興奮夠了,将她放下,卻仍然不松手,緊緊抱着她的腰笑意燦然地盯着她。
被林淺生氣似地狠推了一下胸膛也不惱,反而更加用力了一些将她抱入懷中,林淺心裡本有幾分火氣,想要推拒,卻聽見他輕輕道:
“我知道你有心事,也知道你不願意告訴其他人。淺淺,不要因此失去希望,我很害怕,害怕你在我不知不覺的時候就不明不白地離開我,而我連挽留你的機會都沒有。”
這時候的他卻仿佛又不安起來,像隻大獅子一般輕輕蹭着她柔軟的發,半晌又低頭,在她發頂落下一個輕柔的吻。
林淺心裡那點火氣登時散了個幹淨,化作迢迢春水,心頭也好似有一塊地方被他親得柔軟,塌陷下去。
她順從靠在了他的肩膀,伸手慢慢回抱他,聲音有點發悶:“廢話。我還這麼年輕,生得這麼漂亮,賺了錢财無數,做什麼想不開找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