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夫大地衆生,居生死長夜中。”
佛家講,天地萬物都處于漫長昏昧的生死輪回之中,萬事萬物都無法逃脫輪回的宿命。蒼天冥冥,陰陽迢迢,平等而無情地向世間降下祂的法則——消亡。
——
天啟西郊,一處不起眼的酒肆之中,朔風卷着碎雪撲進酒肆,門楣上模糊的破匾晃出吱呀響聲,裡面炭盆上煨的銅酒壺咕噜冒泡,酒客們大聲叫嚷議論着市井流言,呵出陣陣白氣,各種粗陋的碗盞和濁酒碰撞出悶悶聲響。
外面的天空漂浮着白雪,寒風陣陣如刀刺骨,冷冽無比。
蘇昌離獨自一人坐在角落,身邊放着一把巨大的重劍,這樣的天氣隻穿着一件墨青色勁裝,垂着眼,指尖摩挲着粗瓷碗沿,看渾濁的酒面浮的雪花漸漸融化。
我該去見她嗎?
小姐會希望看見我嗎?
右手無意識地摩挲着那對玉制青翠的镯兒,蘇昌離想:她是他蒙受恩情的舊主,抛去那點不該有的妄念,按道理他是該去拜見她的。
何況……
他看向身側的長劍,想起劍仙榜上自己的名字,心中漸漸彌漫出一種念頭——他為何不能說心悅她呢?她那樣好,他喜歡上一個那樣好的人,為何不敢争取,隻因為一次迂回的拒絕便要割舍這份喜歡嗎?
蘇昌離想,他是不甘心的。
哪怕,哪怕她真的一點也不喜歡他,但他總不至于連追求她的勇氣都沒有,連為她付出的權利都沒有。
他……總有喜歡一個人的自由。
蘇昌離擡目望向外面的冷風細雪,一飲而盡碗中濁酒,将玉镯收入懷中,起身離了酒肆。
他走出去,足下踩雪時有細碎的窸窣聲音,尋常不覺,如今卻覺得這聲音有幾分生動可愛。
踏入繁華的天啟内城,已經是夜幕将臨時分,秦樓楚館,酒樓樂坊,笙歌不絕。
蘇昌離猜測林淺會和永安王一派待在一起,于是徑直往永安王府去。他走進一處巷口,月色冷清,幾片雪花落在肩頭,明暗燈光搖晃不止。
“昌離。”
不遠處,一身黑袍的人不知何時站在那裡,看向他。
蘇昌離停住了身,皺起眉,糾結半晌,才回道:“兄長。”
蘇昌河輕輕扯了下嘴角,一張陰郁的臉隐入巷子的黑暗中,透出森然之意。
“看來離開暗河之後你過得不錯。雪月城會出手救你,确實讓我很意外。”
蘇昌離靜靜地看着眼前人,他其實能隐約想起一點過去的畫面,那些模糊記憶裡就有這位兄長的片段,可終究隻是片羽隻翎,無法勾連成完整。
甚至那些片段……也絕對與美好無關。
“我想,兄長來找我不會隻為了說這句話。”
“你來天啟是為了找雪月城的那位……恩人?”蘇昌河反問。
蘇昌離微皺眉,沉默地看着他。
“她已經不在永安王府了,你想找她,盡快離開天啟城。”蘇昌河繼續說道。
雪花落在蘇昌離的眼睫,他目光冷冷,按在劍柄上的右手悄然收緊,“你們對她出手了。”
“你們?”蘇昌河不知想到了什麼,語氣帶着幾分玩味:“這樣說倒也不錯。離劍仙,阿離,”
月光在蘇昌河臉上投下斑駁的痕迹,他看了眼蘇昌離腰側簡陋的重劍,無聲地歎息了一下,“暗河教養了你十多年,也抵不過她區區半年嗎?”
“你們對她做了什麼?”蘇昌離的聲音比落雪還冷。
“你比蘇暮雨還要在意她?”蘇昌河突然輕笑一聲,“也對,她救了你。算起來我還欠她個人情。可惜……”他撣了撣身上的雪沫,“她活不了多久了,今天剛被無雙城接走,你現在掉頭說不定還能趕去見最後一面。”
重劍驟然發出嗡鳴。蘇昌離瞳孔驟縮,目光帶着一股錐心般的隐痛,看向蘇昌河:“兄長,為何?”
蘇昌河輕笑一聲,“立場不同。”接着他的表情變得冷漠,“趕緊滾出天啟,你背叛了家族,留你一命已經是仁慈。”
言罷燭火一晃,蘇昌河已經消失在前方。
蘇昌離待在原地許久,最後還是去了永安王府。
——
川蜀,無雙城
白雪茫茫。
還是當初無雙的房間,無雙将沉睡的林淺放下,目光和手指發着顫。
“我與林兄确實是至交,但幽劍閣的幽月秘術詭谲無比,且從不外傳,我從來也隻是耳聞,更别提為她疏解了。”宋燕回歎息,“或許隻有找到當年幽劍閣還活着的人才有幾分可能。”
無雙握緊拳頭,“雪月城已經在找了,但時間緊迫,我怕她撐不了那麼久。”他的聲音低沉,帶着壓抑的痛楚。
宋燕回沉默片刻,看着自己的徒弟一副執着難消模樣,忽然道:“幽月之術從來隻有幽劍閣嫡傳弟子才有資格傳承,但十多年前的魔教東征他們的嫡傳弟子已經死得隻剩下她一個。無雙,師父必須提醒你,很有可能這天下已經沒有會這秘術的人了。若是如此,你待怎樣?”
言外之意如重石壓在心頭,無雙低頭看着林淺蒼白的面容,語調堅定中亦帶着顫抖,“我會找到其他方法救她,我一定能救她。”
他再度拿起數根銀針,輕揮手,銀針沒入林淺各處命脈,如路上許多次為她壓制反噬。
窗外風雪呼嘯,宋燕回上前拍了拍無雙肩膀,眉宇間凝着化不開的憂色。
銀針沒入身體之後,意識中的林淺漸漸從被碾碎的痛苦中脫離出來,她眼見自己破碎的身體一點點重組,又成了原樣。
房間外是半彎霜色的月,透過窗戶進來後折射着蒼白的光。
林淺慢慢站起來,卻已經身處一片黑暗之中,她能看見月光落在母親疲倦的面容上,映出眼尾深深的紋。
靈前燃燒的黃紙跳躍不止,空中飄蕩的香灰嗆入鼻腔時,林淺哭了,她站在原地,和母親,和整個虛妄的世界隔着一張看不見的隔膜,好像時空硬生生撕開了兩個空間,她站在另一側,凝望着已經沒有她的世界。
很快,她墜入一攤濃稠的黑暗之中,無數隻扭曲蠕動的手爬上她的身體,将她完完全全地覆蓋、禁锢、吞食。
世界開始湮滅,變成一片無邊無際的黑暗。
世界開始重組,變成一片連綿燃燒的火海。
“小姐!”
最先趕到無雙城的是含姜,她是為數不多在幽劍閣覆滅後一直跟着林淺的人,幸運的是她雖然不是嫡系弟子,但林淺曾經教過她一兩式秘術,可惜她隻在劍術上有些許天賦,秘術上卻平平,林淺教她的也不多,隻夠用來拖一拖反噬,要想喚醒是林淺不可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