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過了五六日,裴铮的思緒依然沉浸在那日午後。
窗前灑金,臉上覆了層絨絨暖光的蘇雲缈半擡眸,不好意思地向他征詢意見。
他從冰窟中遊出,一腳踏進桃源夢鄉中。
從沒得到過半點暖意的人,乍一暴露在和煦日光下,最初的狂喜與激動後,漸漸翻湧而出的卻是極度的憂慮與不安。
負手站在廊下,裴铮注視着院中那抹柔美身影。
腦中反複诘問:她當真失去記憶了?
她甘願接受眼前的一切,沒有半點不忿?
蘇雲缈感受到灼灼的視線,蓦地回頭,看見是他,唇邊勾起笑弧,悠悠的涼風吹過,幾縷被吹拂而起的發絲模糊了她的笑靥。
蘇雲缈重新轉過身,再度望向天邊泛起的紅霞。
裴铮順着那方向看去。
若輕車簡從,快馬加鞭,隻需一日,就能抵達京城。
管事帶着薛郎中趕到時,正巧看到主子和蘇姑娘有短暫的眼神交流,以為二人會說些什麼,便在旁邊候着。
直至夕陽斜下,風刮得氈簾抖動。
裴铮輪廓分明的臉被陰影逐漸吞沒,沒有要開口的征兆。
管事隻好出聲提醒道:“大人,薛郎中請來了。”
裴铮不舍地将視線抽離,側眸看着他們,開門見山道:“可能配出讓人徹底忘卻往事的藥?”
薛郎中吃了一驚,還是管事焦急地自背後捅了捅他,才恢複鎮靜道:“小的醫術淺薄,沒聽說有如此神效的藥。”
“你是京中名手,資曆深厚,我帶你來的那日就已說過,若你能盡心竭力,我可保你一家衣食無憂,安享富貴,若你包藏私心,拒不配合……”
個中深意,薛郎中比誰都清楚。
醫德良心哪比得上身家性命。
在權貴手底下讨生活,沒有容易二字。
薛郎中暗暗歎氣,再度開口,便已換了一套說辭:“世間确實沒有既讓人失憶又身體完好無虞的藥,不過,盡小的所能,可做到讓人逐漸癡傻,性格和順遲鈍,不過開弓沒有回頭箭,服用此藥後,就會對周遭事物失去興趣,像塊木頭般無欲無求。”
裴铮猶豫了一會兒,時間并不長。
天色已晚,太陽下山後,越來越冷,蘇雲缈已帶着丫鬟回房了。
門縫漏出的一點餘光将她的影子拉得長長的,随着兩扇門合攏,她的最後一絲痕迹也消弭無形。
裴铮盯着那處,眼神空洞洞的泛着寒,說道:“就按你說的辦,盡快将藥配好,多拿幾人試藥,确保無虞。”
薛郎中壓下心底的負罪感,領命下去。
裴铮挪動微僵的腿,走蘇雲缈走過的路,停在那扇門前,他能想象到屋内正點起燈,蘇雲缈蜷曲雙腿靠在床頭,細白指尖撚起書頁,眼睛不時眨動下,一派恬淡。
從前在蘇府時,他無數次借着路過窗前的機會,如饑似渴地向内窺視,尋求一點虛妄的慰藉。
“大人?”
端着銅盆開門的丫鬟見自家大人立在門前,連忙又驚又恐地側過身給他讓道。
裴铮蹙眉,他并沒有打算進去。
這裡的動靜還是驚動了屋内的人。
“是阿厲嗎?”
随着那聲輕柔的問詢,丫鬟驚歎于裴铮變臉的速度,剛還滿面不愉的男人頓時舒展眉眼,笑着回了一聲:“是我。”而後自那吓得心神不安的小丫鬟身側走過。
蘇雲缈虛靠着引枕坐在榻上,雙手攏了攏蓮環紋的湖綠外衣。
旁邊的炕桌上放着一小碟果餡蒸酥,中間塌了一個小窩,似是才吃過。
見裴铮盯着那盤點心,蘇雲缈解釋道:“我今天沒什麼胃口,不想用晚膳了,吃些點心以防夜裡胃疼。”
裴铮道:“這些甜膩的點心不能當飯吃,不如我讓膳房為你做些好克化的飯菜,多少吃一些。”
蘇雲缈笑着點了點頭,側身向裡挪坐了幾下,為他讓出空來。
而裴铮卻視若無睹地說道:“你好生歇着,我去膳房瞧瞧。”
他不敢看她訝異的眼,轉身欲走,才邁出兩步,身後的人卻忽然叫住他,“阿厲,那些事自然有下人去做,你才來便要走嗎?”
她說話總是溫溫和和的,卻極有分量,輕易地截停了他。
窗外皎潔的月和她瑩潤柔美的面孔相得益彰。
“坐下歇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