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陣爽朗大笑自譽國府的正廳傳出,聲音渾厚,繞梁三日。
箕坐于紫檀圈椅中的男人身形高大,雙肩厚實,面上雖染了風霜,眼角也橫生細紋,但舉手投足間依然透露出不羁與傲然。
丫鬟們上前奉茶,擱好後垂着手恭敬退下,他伸手拿過茶盞,用茶蓋撇開茶葉吹了吹,痛飲一番,而後興緻高昂地繼續道:“高正則那老兒上前讨打,自以為我年紀大了腳底生鏽動不得他……”哼了一聲,得意道:“我當場賞了他一個窩心腳,也讓他嘗嘗咱的腿腳功夫。阿铮,聽着可解氣罷。”
位于下首的裴铮肅然道:“我對那位高侍郎早有耳聞,他在任十餘年,毫無建樹,為人也昏聩無能,但善于投機取巧,專攻溜須拍馬一道,倒是在京中混得如魚得水,他為了讨聖上歡心,便提出縮減戰備,克扣軍饷,轉而大肆鋪張修建千佛塔,這樣的人實在可惡,若我說,義父隻賞他一腳還算便宜了他。”
譽國公裴兆台一聽,登時撫掌大笑道:“好好好!還是阿铮的脾氣最合我意,沒錯!誰敢讓老子一時不痛快,老子就讓他一輩子不痛快!”
聽着這兩人一唱一和,相談甚歡,坐在旁邊的裴書敏深深地歎了口氣,用食指和大拇指按着隐隐發痛的前額,已在迅速思考如何去善後。
冷不丁的,裴兆台瞧見他這副揪心模樣,也心知這個大兒子的性子,想了想,随口問了問自己不在這些日子,府裡可有什麼事。
裴書敏如實道:“晉榮來過幾次,每回都攜着重禮,我讓府衛找借口擋下了,沒放進來。”
裴兆台嗤笑道:“我這個外甥無利不起早,我知道這小子尋思什麼呢,他下回再敢來,你就直接告訴他,那事沒戲!若他給臉不要臉,就讓人亂棍打出去。”
晉榮是裴兆台的妹妹那一支所出的次子。
當年裴兆台一時興起要過繼子嗣,他這群外甥侄子都跟聞到腥味的貓似的圍了上來,後來這事因故中斷,不了了之後,幾家人鬧得有些不愉快,很久不曾來往過。
近些日子不知晉榮又聽到什麼風聲了,來的這般勤快,跟打卯一樣有時有晌的,想來也是沒死心。
裴兆台沉吟片刻,“不怕賊偷隻怕賊惦記,這賊小子壞心眼太多,我得敲打敲打他。”
隻是自家外甥,不好大動幹戈,裴兆台思忖着,放目看去,透過大敞的檻窗,院裡春意正濃,樹上的枝幹上都抽了綠芽,勃勃生機的景象。
手指在翻上來的袖緣撚了撚,裴兆台想到什麼,忽而轉過臉對裴铮道:“阿铮,你這些年忙于公幹,總是孤家寡人的,現在你那府裡連個執掌中饋的女人都沒有,那怎麼成,你說,京城的大家小姐你可有看上眼的,若有中意的跟我說,先娶進來,生幾個白白胖胖的小子,府裡上下也熱熱鬧鬧的。”
裴铮沉眸,開口道:“此事還不急。”
裴兆台看他顔色淡淡,提不起什麼興趣似的,恍然道:“你整日裡待在軍營裡,身邊都是些不修邊幅的糙漢子,這樣吧,就照敏兒當年那樣,我給你搜羅些畫像來,總有一個能入眼的。”
看譽國公這副情形,是急于給他張羅婚事了。
裴铮本有些猶豫,但此刻還是不得不提了,“義父,其實我有一事未來得及向你秉明。”
裴兆台頓時來了興緻,挑高眉毛,“哦?可是心裡已有了人選?”
“是,我已有了鐘情之人,正妻之位也非她不可,其實那人義父也認識,就是……”
“阿铮!”
裴書敏忽然打斷了他,微笑道:“梁家二小姐是妾室所出,實不算良配,你還是别沖動為好。”
裴兆台不察他們二人的眼神變換,隻細細思索道:“梁家?嗯,她父親不過五品小官,你若實在喜歡她也沒關系,待日後讨來做姨娘也無妨,擇妻一事不能馬虎大意,還是讓我幫你相看吧。”
裴铮皺眉,正想辯解,側旁卻忽然伸來一隻手堅定地按住了他。
他回頭,裴書敏意味深長地向他笑了笑,“阿铮,莫要糊塗了,譽國府怎容那樣的女子進門?”
裴兆台拍了拍腿,起身道:“這事先這麼定了,哎,折騰這麼一趟我還真是累了,行了,用完早膳你們也去忙吧。”
裴兆台離席後,裴書敏招手喚來雪蟬,低着身子讓她披上氅衣,自行系了盤扣,這麼會功夫過去了再一瞧,裴铮還如泥塑般坐在那。
裴書敏搖了搖頭,怒其不争道:“當日你是怎麼和我說的,你說你對蘇家小姐并無舊情,隻是從前的牽扯一直無法忘懷罷了,怎麼今天昏了頭似的竟要跟父親提她,她一罪臣之女,名不正言不順,你若喜歡,金屋藏嬌也沒什麼,可就是别擡到明面上來。”
裴铮的臉色難看,卻很平靜道:“我與她早已拜過堂,成了夫妻,怎能再娶?”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們二人私下亂來,算不得數,你知道父親的脾氣,你這麼大張旗鼓的,蘇雲缈焉能有命在,無論如何,你還是先打消了這心思罷。”
裴書敏勸完,指望他能顧忌着些,趁早回心轉意,卻見裴铮站起身來,用手在他肩膀上輕輕一捏,似是打定了什麼主意道:“我會處理好的。”
裴铮說完自小厮手中接過外袍,邊往外走邊扣緊了護腕,府門外早備好了馬,他利落地翻身上馬,一騎絕塵地往親軍衛去了。
京畿的軍營稍遠,等裴铮趕到時,駿馬口鼻已粗喘不止,吐出些白沫子,他讓人将馬牽去喂水休息,自己走去了校場。
軍營裡的老人見指揮使大人來時臉色沉得吓人,見勢不妙早已聰明地四散而去。
而那些新人不知輕重,見他走上校場便興奮得躍躍欲試,想和這位年輕的指揮使大人一較高下。
裴铮并未反對,褪去了外袍,低頭束緊腰封,率先上場的人見指揮使大人這樣鄭重,不由得自豪地咧開了嘴一笑。
片刻後,随着拳腳相交的砰砰數聲,那人嚎叫了一聲,捂着劇痛的腰腹緩緩跪下,半晌沒緩過勁來。
前人的下場落在眼裡,這回無人再敢上去應戰,尴尬地撓了撓頭,先将癱倒在地上的人拖了下去。
裴铮意興闌珊地拍去身上塵土,見原本圍在四周的一圈人都面面相觑,誰也不願再上前,便準備随手點個人,誰知那頭都督府的人來找,他也隻好作罷,轉身離去。
望着裴铮遠去的背影,衆人這才撿回一條命似的紛紛長呼一口氣,想想又覺丢份,便先找借口自我吹噓一番,稱是剛才遲鈍了,若不然也能上場和指揮使大人比劃比劃,究竟誰赢誰輸那還沒定論。
等裴铮這通忙完,回去落雁閣已是掌燈時分。
窗屜上的紙梢既薄也韌,那朦胧的光透出來不散,聚着一團團明亮的光暈像有了生命般忽閃,隐隐綽綽勾勒出室内的人影。
蘇雲缈正獨自用晚膳,席面上甚是清淡,丫鬟見裴铮打簾進來,忙小跑着去小廚房叮囑加了幾道菜。
裴铮洗淨了手,将外衣搭在紅木楎架上,而後一撩袍擺落座,與蘇雲缈相隔甚近。
蘇雲缈搛菜間隙悄悄地看了他一眼。
裴铮進門時便面色不豫,雖見到她後也就恢複如常,可那周身仍結着沉郁的氣息,似是有心事。
蘇雲缈忐忑開口道:“昨晚……我喝醉了,可是說了什麼不該說的惹你生氣了?”
裴铮一聽,含笑道:“缈缈你多慮了,别人酒後話密,而你卻是惜字如金,讓我自說自話了半晌。”
他似真似假地回答了,蘇雲缈卻不全信,總覺得他今日情緒低迷似與自己有關,可不好再問,隻好接着吃飯。
蘇雲缈低眉斂目一味的捧着碗空口吃飯,鬓邊松散了一绺頭發也不察,那發絲貼着清減的面龐顫動,襯得她恬靜又婉約。
裴铮微微一笑,取了旁的筷子為她布菜,隻是那青絲小菜剛落到碗裡,蘇雲缈蓦地一頓,手指捏緊了筷子,盯着那菜,額心沁出些汗來,她撂下筷子向丫鬟招了招手,“去燙一壺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