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铮才進西苑，便見崔玉貴扶着帽子一路小跑趕來，笑得見牙不見眼，滿臉的肉上下颠動，喘着大氣道：“您可算來了，萬歲爺在裡面等着您呢！”

裴铮迎了上去，抱拳道了聲“崔公公”而後闊步向内趕去。

隻是這處臨近内廷，他這樣大張旗鼓地步入實在不合規矩。

可崔玉貴卻道：“嗐！在紫禁城，萬歲爺的金口玉言就是天大的規矩，誰能挑您的理呢！”

兩人行色匆匆地走過甬路，面前豁然開朗，隻見蔥蔥郁郁的竹木掩映下流水迢迢，水榭中巍然站立的皇帝一身金黃璀璨的龍袍，胸前團龍紋随着他彎腰俯身時隐時現。

皇帝正值壯年，鬓間卻少生華發，他低眸看着荷塘，灑下手心魚食，成群的鵝頭紅争先恐後探出水面，争奪魚食。

崔玉貴上前禀告，皇帝方回了頭，對跪下行禮的裴铮道了聲起。

裴铮撩袍起身，垂首站定，那崔玉貴早已識相地退到廊庑中去了。

皇帝拍了拍手，拂掉掌心的渣滓，擡眼看他面色肅穆，便笑道：“朕今日叫你來，并沒有什麼緊要的大事，你不必拘着禮。”

他說完複又贊歎道：“你這兩年來的功績朕都看在眼裡，你說說，可想要什麼賞賜？”

裴铮垂着眼睛道：“忠于職守是臣子本分，怎可厚顔讨賞。”

皇帝輕笑了聲，看着面前這個自己一手提拔上來的年輕人，這張臉确實出類拔萃，加之身形俊偉，不卑不亢地垂首而立，眉眼深沉，踏實不浮躁，而今也能獨當一面，是個值得托付的良才。

皇帝收回視線，正待開口，卻聽見毗鄰水榭的山石上傳來一聲女子驚呼，被踩落的碎石子随之掉落，引起一圈圈的水波，那漣漪綻開的瞬間，裴铮已如一陣風般沖了過去。

皇帝暗道不好，伸手要叫住他，卻見裴铮攀附凸起的假山石，轉眼間已登上頂峰，自那縫隙中拽出一人來。

那是個宮婢打扮的女孩，神色頗為慌張，扭頭想跑可衣領卻被裴铮攥在手心，不得已辯解道：“我不是刺客！”

裴铮肅着臉一把扭住她胡亂掙紮的手臂，她大聲痛叫道：“公主！公主！快救救奴婢！”

山石後慢吞吞探出一張秀麗的臉，竟是嘉意公主，她動作扭捏地蹭了蹭頰邊并不存在的灰塵，向裴铮昂着下巴道：“放開她，她是本宮的人！”

嘉意公主向來行事任性荒誕，裴铮不是沒有耳聞，卻不知她如此大膽，竟敢在皇帝與臣子談話時潛伏偷聽。

他松開了手将那宮女一推，沉聲道：“公主金枝玉葉之體，應惦記自身安危，方才若是有羽林軍急于護駕，将公主當作刺客誤傷了又如何是好？”

嘉意公主從鼻子裡哼了一聲，傲慢地伸出手，“你來攙我下山。”

一陣冷風拂過鼻尖，她瞠目結舌地看着那身暗紅緞服消失在拐角，連敷衍留個話的意思都沒有。

那道憤怒的視線幾乎将他背心燒出一個洞來，裴铮處之泰然地原路返回，本想向皇帝彙報這個小小的插曲，卻見皇帝神情不自然地咳嗽了一聲，歎道：“朕這個女兒被寵壞了，鎮日裡闖禍，你别與她見怪。”

裴铮從這頗為詭異的氛圍中領悟到什麼，身後響起急促的腳步聲，他知道是嘉意公主，于是垂手沒動。

而嘉意公主自他身側經過時，卻有意地撞了他胳膊一下，同時又是重重地一哼，這才走到皇帝面前嬌聲嬌氣道：“父皇，您瞧女兒的袖子都被剮了一個大口子，都是裴大人疾聲厲語，吓壞了女兒，女兒這才如此慌亂。”

堂堂公主殿下，不僅窺視天子，還當衆進讒言。

而皇帝竟視若無睹她的錯處，還親手替她撣去衣角的灰，分外寵溺道：“瞧瞧你，哪還有做公主的樣子，猴兒似的往山上跑，都過了笄禮，人也該穩重些，這副模樣若被日後的夫婿看見可還敢要你？”

“他敢！”嘉意公主說話時眼睛緊盯着裴铮，“我選的驸馬自然要事事依我，以我為重。”

裴铮低着頭，未置一詞，那些話輕若鴻毛，沒有一句能進他的心裡。

皇帝已看出裴铮的态度，視線調轉到嘉意公主身上，“讓她們帶你去洗把臉，換身衣裳罷，灰頭土臉的像什麼樣子。”

嘉意公主臨走前再度看了裴铮一眼，跺了下腳怒氣沖沖地離開了。

皇帝笑道：“頑皮，不知像了誰去。”

稍靜了片刻，皇帝盯着那平靜的水面，淡聲道：“我準備将崔視通一案交給你去督辦。”

崔視通是京中一個不入流的末等小官，近有臣子讦奏崔視通在其位不謀其職，反倒大肆斂财。

此案辦起來并不需多加費心，可以說是證據确鑿。

可裴铮卻分外為難。

隻因那崔視通與晉家結親，而晉家又是裴兆台的親妹妹的夫家。

正因與譽國府千絲萬縷的關系，崔視通才如此狂妄，不加掩飾。

裴铮神色一凜，“臣作為遠房親屬，恐怕需要回避。”

皇帝在他肩膀處一捏，嘴角噙着若有若無的笑，“别急着拒絕，你先考慮考慮。”

等離開了水榭，裴铮走到日頭底下，方覺毫無遮掩的陽光毒辣，曬得身體内外焦躁。

他不是初入官場的愣頭青，不可能讀不出皇帝的深意。

如今被夾在中間兩頭為難。

雖他早在被調任至親軍衛時便隐隐有了猜測。

卻沒想到這一日居然來得這樣快。

裴铮自皇宮出來先回了趟衙門，召來下屬有意将此事交辦下去。

證據都擺在了明面上，崔視通這個人肯定也護不住了。

用不着他親自出馬，幾句話的事，就這樣簡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