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起勤耕作,歸來戴月光。這個時間點,大街小巷開張的開張,務農的務農,正是大家夥一天精力最為飽滿的時候。
府衙坐落在鎮子中央,三面皆被高高的圍牆攔了起來,就剩下中間的大門,面朝剛準備擺出攤的集市。
一聲聲鼓響,一聲聲嘶啞的冤屈,集市上的攤主也不開了,拎着竹籃的婦女也不挑帶露水的菜了,紛紛轉過身,駐足看向府衙。
台階下,祈玢望着十幾米外被拉開的大門,急匆匆跑出來的藏青色衣服和打過數次照面的縣丞,從那縣丞臉上看到了一抹慌亂。
但縣丞到底是見過大世面的,下一刻就收拾好了表情,套上一副嚴肅冷峻的殼子:“你有何冤?”
祈玢直視着他:“吾所住之處接連死亡數位鄰裡,聽聞有鬼怪作祟,人心惶惶。吾與死亡的鄰裡素來沒有太多交集,卻被奸人誣告是吾所為。”
祈玢學着電視劇裡的鳴冤的模樣,慢慢跪了下去。腰背卻挺得筆直,面對副本與副本内掌權者的雙重壓迫,沒有一絲一毫的屈服之色。
“還請大人明鑒,還吾一個清白。”
身後響起了窸窸窣窣的談論聲。
竊竊私語聽不真切,祈玢側耳面前能分辨一二,大抵是說祈玢這樣一個普通的女子不像是會殺了五個人的,有的說人不可貌相,更有甚者指着她從現代帶過來的栗色大波浪,說正常人哪有這個樣子的頭發,一定就是妖魔。
祈玢無語了,這破副本裡,玩家帶進來的手機都退化成闆磚了,怎麼偏偏保留着她這一腦袋明顯不符合當代審美的卷燙發。
“哦,鳴冤?”縣丞絲毫不慌:“難道不是你看見了城内城外的通緝令,直到天羅地網你逃不掉了,才來畏罪自首的?”
祈玢一個頭磕了下去:“草民瞧見了通緝令是真,從未想跑也是真。”
縣丞:“那你為何不想?”
祈玢擡眼,平視着縣丞:“草民與縣丞大人打過幾次照面,在草民心中,大人是個為民鞠躬盡瘁的好官。草民心中清者自清,自然以為大人是誤聽了讒言。”
她将心中早已被演練過數十次的答案一口氣說出:“我與死者無冤無仇,我一農婦,手無縛雞。僅憑着我出生以來就異于常人的發色就想定我的罪,難不成大人竟是真的信了!”
她聲音洪亮,傳得很遠,遠到祈玢甚至能聽見側邊對着的小巷子傳來的陣陣回音。
敞開的玄色大門一眼望到最裡面的公堂,兩旁寫着肅靜和威武的儀仗木牌還沒來得及立出來,寫着明鏡高懸的匾額高高挂在縣丞的頭頂,威風堂堂。
餘光裡,祈玢瞧見了身後有人跑了過來。
是小譚,宋萍他們,嘴裡還着急忙慌的叫着什麼,看上去好像是卷發。
祈玢現在在副本都沒有給自己起名字,要不是真名,要不就讓同伴按照自己的特征随便叫了,左右她也記不住。
沒想到的是,這特征居然在這個副本還适用,縱觀她的隊友們,已經完全融入進了這古色古香的環境裡,一個個的灰頭垢面,甚至頭上還包這一塊破舊的碎花布,跟土生土長的本地人一樣。
縣丞冷漠的看着祈玢:“真是大言不慚,死不悔改。”
祈玢硬剛:“草民無罪,有何要悔。”
“好,我今日就讓你死個明白。”縣丞大喝一聲:“請仵作來!”
仵作,就是古代驗屍的法醫。請上來的這個仵作,衆人都曾在莊成鑫的宅院裡打過照面,隻是案情現場仵作驗屍并不予公之于衆,大家也理所應當的覺得,這不過是副本為了将場景故事做真走的一個過場。
誰曾想居然還有戲份。
祈玢忽的有些緊張。
她自然是清白的,也自然跟三起戲文沒有關系。但副本會不會為了強推故事線硬要加上些有的沒的“證據”,就說不準了。
果然,那仵作跟機械一樣的開口:“死者男,二十九歲,莊家大院獨子,死亡時辰為醜時至寅時間。血液流失大半,髒器被挖空,乃被活體取心後死亡。至今髒器未尋到。幹涸的血液旁存有一女子腳印,和一根棕黃的卷發。”
“死者男,二十七歲,于另一自溺而亡的女性死者為夫妻關系。死亡時辰未定。口鼻處混入大量泥沙,屍體腫大,無掙紮痕迹,發現屍體時,屍體已然腫大,死約三四天前。胃中曾吞進絲發一類異物,剖驗時已消化大半,分辨不出形狀。但死者嘴角曾挂有一絲卷發,與莊家獨子死亡之處所撿相似,為同一人之物。”
“……”
後面還說什麼,祈玢已經聽不清了。
仵作陳述的每一段案情,每一件“證物”,幾乎全是圍繞着祈玢的頭發所講。
她頭發長,這兩日進入副本還變得易掉。祈玢本以為也是水土不服的緣故,便也沒在管。
這幾具屍體,所有活着的玩家都曾湊近看過,鬼知道為什麼偏偏隻有她會在每一個屍體上都好巧不巧掉落一根頭發,又好巧不巧正好被仵作發現,好巧不巧就想到了她身上。
祈玢擡起眼,死盯着公堂上的匾額,忽的發現白速不知什麼時候已經站在了縣丞身後。
他被衙役簇擁着,站在祈玢對面,臉上寫滿了陰沉,祈玢瞧着他,又轉頭瞧了瞧身後的同伴。
祈玢在人群中瞧見了驚蟄。
驚蟄比昨天她見到的時候還要衰老,眼下兩坨濃重的烏黑,看着像是幾天都沒睡覺了。皮膚也幹枯了許多,像是一夜之間被抽幹了精元的老朽,連站立都強打着精神。
她怎麼會變成了這樣。
白速應該也瞧見了驚蟄,臉色越發不好看,祈玢快速的看了一眼便将頭轉了過去,腦海裡不斷浮現出死了的幾個玩家的模樣。
一定有什麼被她無視掉了。
不知怎麼的,祈玢腦海中忽的浮現出了許詞翊。
靠着小譚的一個動作,察覺到了隐藏字文的異常。
仵作還像念經似的闡述幾具屍體的模樣,縣丞瞧着祈玢慢慢慌亂的臉,眼底浮現出一抹不易察覺的得意。
“當然,這幾個人的死亡絕對不是你一個看似簡單的農婦所能做到的。”縣丞開口,竟還畢恭畢敬的朝着白速做了一個請的手勢:“大師,您來講。”
對,白速是縣丞請的抓鬼師傅,以縣丞适才的動作,在衙門的地位應該不低……如果他能幫自己洗清嫌疑。
可如果白速能幫自己洗清嫌疑,她現在還會敲響鳴冤鼓,白速還會站在公堂,縣丞的身邊嗎?
饒是心中已經有了猜測,祈玢還是不願意相信指正祈玢的話會從他嘴裡說出來。
她緊張的望着白速,她看見白速将目光從驚蟄身上移開,垂下眸。
祈玢心底一沉。
果然,下一秒,白速張口:“妖魔所在方位為西北近木,有古槐樹。槐樹喜陰,招鬼,為邪祟常住之地。”
一整條巷子,隻有祈玢住的院子裡種了槐樹。
祈玢閉上眼睛。
身後人群炸開了。
剛剛還鮮有幫着祈玢說話的百姓,聽到了縣丞所選的大師在這一刻蓋棺定論,也徹底被激怒了,也虧得早市剛開張,沒來得及購買果蔬雞蛋一類的吃食,祈玢暫時還沒像電視劇裡面的死刑犯似的,身上砸滿了爛菜葉子和臭雞蛋。
祈玢無從辯解,她不可置信的看着白速。
如果白速倒戈了,那之前他給出的線索會不會是假的,昨天晚上教唆自己速戰速決,也是假的?
她看到白速後用手捂住不自覺朝後仰的腦後,活動了一下脊椎。
祈玢的思緒霎時間像是被雷劈過一樣。
不對,驚蟄就在身後的玩家裡,和宋萍他們一樣,準備着事态不對就沖上來幫忙。白速和驚蟄的關系不是假的,是因為劇情的限制,迫使白速隻能這樣說。
小譚時常會用手指摸鼻梁,她在現實裡應該經常配戴眼鏡。短發的吳麗喜歡劃耳朵,應該是習慣性将長發別在耳朵後面的習慣。而白速,他在副本裡面是長發,而且不是一般的長發,長到他的脊椎并不适應忽如其來加上的重量,所以腦袋會不自覺的後仰。
所有人的現代裝飾或特征全被副本消除或改進了,白速前兩天帶的黑色口罩都成了蒙面,唯獨她,隻有她。
這些證據既不是副本安排好的,也不是她不小心遺留的。
就像昨天白速說的那樣,副本對于戲文因果判斷十分靈活,甚至隻要她去見過死去的幾具屍體,現場就一定會有她留下的印記。
并非副本忘記改進她的卷發,而是她在副本中的設定,就是一個打扮“奇裝異服”的農婦。
祈玢冷靜下來了。
現在所發生的事情,是副本刻意為她量身打造的戲文劇情,無論她多麼小心,多麼謹慎,劇情照樣會滑動到如今這個局面。
一切都還遠遠未到失控那步,哪怕現在正在公堂對峙,屬于她的戲文也沒有正式開始。
副本設定導緻故事線走向,是一早就意料到的,不是嗎?
她一件事都沒有做錯,決不能被這些幹擾信息自亂了陣腳。
副本要把她逼上絕路,她偏偏不能跟着設定走,輪到戲文者無人生還,她偏要從死局裡找生路。
祈玢深呼吸:“所以呢?”
縣丞一愣,還以為自己耳朵壞了:“什麼?”
透過層層人群,祈玢看着公堂上的“明鏡高懸”:“我發色是天生,我無法改變。我是死者鄰裡,最先發現死者的一批人,去過現場,留下發絲也正常。院子裡的古槐樹是我太奶所種,我祖祖輩輩都生活在這裡,也未曾聽說過其他年見出現過類似的事件。”
“大人既口口聲聲說我是妖魔,單憑着這幾個完全符合常理的物證就想定我的罪。草民不服。”
隻有反抗。
唯有反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