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裡來的人?又有何事要見朕?”
海德盛解釋道:“是曲将軍的兒女,先帝曾賜下過曲府丹書鐵券的。”海德盛見武和帝臉上了然的神情,繼續說:“曲小姐手裡正拿着那塊丹書鐵券。”
武和帝這下明白了,說:“又是來為長孫弦佩求情的?”
海德盛點點頭:“是。”
“不見。”武和帝沒好氣地哼一聲,“一個兩個的都要為她求情,既然他們願意跪就讓他們跪着吧。”
武和帝執起筆批改奏折,海德盛立在殿内,見此回身方欲退去。
“等一下。”武和帝叫住他,執起筆在奏折上落上一抹紅,“若是一個時辰後,她們還在外面跪着,就讓人進來。”
“是。”
...
長孫府讓禁軍圍守着,外頭消息半點傳不進來,牆外面長孫弦佩無從知曉。府裡的侍從都遣散了,隻剩下許逐。
夜裡風中夾着絲絲縷縷的寒意,穿過庭院,吹得門前樹影斑駁的竹簾晃動。
長孫弦佩肩上披着一襲淡色青綠外衫,腰間挂着一塊魚形玉佩,額前晃眼的發絲用一根帶子系在腦後,其餘頭發垂落在肩頭腰間,手裡拿一本卷邊泛黃的書,掀開竹簾立在廊間。
庭院裡的玉蘭花開得正盛,綴在枝頭,泛着瑩白的柔光。長孫弦佩仰頭伸手觸上去,指尖便留下一片纖軟的細膩。
她不像是待罪之身,反而舉止間多出幾分從容的散淡。
許逐沿着走廊一路過來,停在她身後,“大人。”
長孫弦佩低低嗯一聲,算是回應過他。
長孫弦佩記得,許逐是她進丞相府不久,蘇無應親自給她挑的護衛。那時蘇無應跟她說:她受過難,要有一個人時刻護在她身邊,好讓她把心放平。
若她沒記錯,這是許逐跟在她身邊的第十六年了。
這十六年裡,許逐在她這算得上是自由了,長孫弦佩不會拘着他,若非緊要的情況,長孫弦佩都是讓他去擺弄些自己的事。
許逐站在她身後,幾次張開嘴又合上,長孫弦佩說:“想問什麼直接問吧。”
許逐默然半晌,說:“大人既然已經在牢裡殺了衛檀,又何必再自己暴露身份。”
他第一句問的是這個,是長孫弦佩意料之外的。
長孫弦佩看着地上許逐的影子,問:“你怎麼就知道我殺他是因為什麼?”
許逐說:“衛檀犯了錯,禦史台的人會處置他。若不是威脅到大人,大人不會給自己找麻煩。”
長孫弦佩輕輕撚了撚眼前玉蘭花的花瓣,說:“便是沒有衛檀,我早晚都是要揭開這層皮的,難不成還要用一個假身份過一輩子。至于眼下的局面……”
玉蘭花瓣上的塵土被拂去,愈發透亮,長孫弦佩收回手說:“不知命又何以為君子。”
“可大人的君子知命,難道就是在府中待罪嗎?”許逐借着頭頂上枝桠交錯的縫隙眺望卧在夜空中的涼月,眼裡有些木木的迷茫,“大人會被革職受刑。”
“不會。”長孫弦佩說,“我既然敢這麼做,雖難說有萬全的把握,但也不會讓自己到身陷囹圄的境地。”
許逐投向她困惑的目光,長孫弦佩看着腳下月影重疊,繼續說:“我不是混吃等死的,天下人的眼睛都在看着,我有我的作為,不論是對大周,還是對皇帝。無非是受些罪過拷打,我能走到今日,就不怕重頭再來一次。”
“跟天地造化比起來,這世上的凡人都是半斤八兩,他們披着錦衣做得了的,我如何就做不得?我既然做得了,那就擔得起千鈞重任,受得住高冠加身。”
夜裡微風吹動她披散的發絲,月光樹影映在她臉上、身上,恍惚間許逐有一種她就要同這斑斓幽色融為一體的錯覺。
可她就站在那,任風如何吹,月如何涼,她都不曾将目光分出去一分一毫。
她在幽幽似水的夜幕裡獨立天地之間。
背在身後的手微微摩挲,感受到指下粗糙幹澀的觸感,長孫弦佩把書拿到身前,合上書封,垂眸輕撫過書脊,“我或許有愧,但我不後悔。”
夜深了,玉蘭樹前隻餘下長孫弦佩一個人,長孫弦佩輕輕攏了攏衣襟,手中的書一時沒拿穩掉在地上,撲出清脆的聲音。
這書是小時候林常湘和蘇無應用來哄她睡覺的話本,後來她長大,不需要再讓人哄着睡覺,那些話本也就擱置了起來。如今她被圍在府中無所事事,便翻出了以前的話本來作消遣。
書頁被風翻動,長孫弦佩注意到墨裡行間的空白處有兩行小字,她拿起來一看,忽而呆愣在原地沒了動作。
眼前變得模糊,長孫弦佩的手連帶她拿着的書都在隐隐發抖,她努力睜大眼睛分辨這兩行小字,手指在上面摸索了一遍又一遍,才從重影裡讀出來這陳舊的字迹——
鸠占鵲巢。既過不戀。
長孫弦佩想哭又想笑。
鸠占鵲巢,既過不戀……
鸠占鵲巢,既過不戀……
他早就知道……他們早就知道……
長孫弦佩慢慢蹲下,盯着腳尖遲來的好像讓人當頭重重敲了一棒。她再也忍不住,緊緊蜷縮成一團,抱着話本嗚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