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從城門回到府中,長孫弦佩發絲上凝了水珠,衣服也泛着潮濕,許逐送上碗熱姜湯,“大人先暖暖身子。”
長孫弦佩喝了半碗,不知不覺間雨大了,敲擊在房梁地磚上,又被風吹得偏斜,連樹枝也嘩啦啦作響。
長孫弦佩不經意瞥去一眼,外面狂風驟作,雨點席卷着綠葉零落,她恍惚聽到了紙傘落到地上的細微聲音。長孫弦佩把剩半碗的姜湯遞回去,手上那點從碗沿上傳遞過來的暖意也很快在寒風冷雨中散盡,她忽而問道:“許逐,你說離開的人都會去哪呢?”
“……什麼離開的人?”許逐被問得一愣,好一會,他見長孫弦佩沒有解釋的意思,隻是盯着外面看,慢吞吞地說:“去他們該去的地方。”
”該去的地方啊……”長孫弦佩又問,“該去的地方是哪裡?”
許逐想了想說:“是很遠的地方,遠到看不見、聽不見的地方。”
長孫弦佩說:“不對。”
許逐看着腳下飛濺過來的雨點,說:“那像雨,落到地上,滲進土裡,再變成雲,再落成雨。”
長孫弦佩搖搖頭說:“不對。”
許逐垂頭擰眉想了又想,說:“像‘舉杯邀明月’,或者又像‘千裡共婵娟’,去了一個知道但又觸碰不到的地方。”
“還是不對。”
長孫弦佩臉上分不出情緒,許逐抿了抿唇,實在不知道她想聽什麼,苦惱喪氣地說:“大人,您就别為難我了。”
長孫弦佩良久沒有說話,屋檐下的水流彙聚成薄薄一層瀑簾,她攤開手掌去接,雨水将手上最後一點溫暖沖刷,留下冰涼的酥麻。她收回手,甩了甩上面的水漬。
“大人,姜湯。”
長孫弦佩頭也沒回往裡面走,“這點姜湯驅不了身上的寒,替我備些熱水吧。”
許逐端着半碗姜湯站在原地,腳邊水色愈來愈多,一陣風夾雜着細碎的冷雨撲來,許逐回過神,擡手在臉頰上抹了抹,趕在雨點打濕鞋面前邁開了步子。
幾日後,阙都清閑下來,經各部審議,武和帝冊封長孫弦佩為大周丞相,親自授予丞相印绶,百官見證,昭告天下。
長孫弦佩從朝堂中出來,大臣們紛紛前來道賀,長孫弦佩一一應下,又一一道别。等身邊的人散去,她踏出宮門,擡頭見街上滿眼的金綠橙黃交織,驚覺已到了桂樹開花的時節。
街上頑皮的孩童手腳并用爬上樹頭,拉着枝桠用力搖晃,樹底下幾個孩童扯着衣服仰着頭嘻嘻哈哈地去接落下來的桂花,那桂花粘在發頂上,掉進嘴裡,又散了一地。
幾根綴着花瓣和綠葉的細枝不堪重負砸落在地上,長孫弦佩走進花雨中,俯身撿起一枝,藏進袖子裡。
“弦佩!”
長孫弦佩回頭,薛硯聽向她奔來,他站定在自己面前,說:“在想什麼?叫你好幾聲你都沒聽到。”
長孫弦佩笑了笑說:“阙都城裡的桂樹都開花了,瞧着金燦燦的,怪好看,不慎一時入了迷。”
“如今我們弦佩是丞相了,從此踏水行舟,滄浪無涯。”薛硯聽與長孫弦佩并肩前行,“這些天可曾有舅父的消息嗎?”
“未曾。”長孫弦佩說,“倒是小妹送過幾封書信回來,她在信上說等過年的時候再回來。”
晚上,薛硯聽陪着長孫弦佩整理案桌,從一堆卷宗文書中摸出一本老舊的話本,他随意翻開掃過,稀奇道:“這麼舊的書你還留着。”
長孫弦佩看了看他手裡的書,說:“這是很早以前舅母從民間搜羅來的,小時候舅父舅母就讀這些話本哄我和小妹睡覺。不過我和小妹往往越聽越精神,舅母也越讀越精神,導緻我和小妹常常是聽到半夜熬不住了,才昏昏迷迷地入睡。”
薛硯聽聽長孫弦佩這樣說來了興緻,他說:“今天晚上我給你讀話本好不好?”
“不好,”長孫弦佩從他手裡抽出話本,“這些故事我都聽過看過許多遍了。”
薛硯聽湊上去說:“那你給我讀,我沒聽過。”
“你真想聽?”
“真想。”
“……”
最後長孫弦佩還是沒給薛硯聽讀話本,而是兩人在燭下一起将話本從頭到尾翻閱了一遍。
薛硯聽坐在長孫弦佩身後,長孫弦佩懶懶枕在薛硯聽肩上,手裡的話本還未翻到最後一頁,兩人面上已有了些倦意,薛硯聽道:“明日在看?”
長孫弦佩打着哈欠說:“明日再看。”
長孫弦佩合上書,薛硯聽吹滅了蠟燭。小院中隻餘風聲依舊,夜将殘,天未央。
人在世間踽踽獨行,走過大道,行過獨木,卻永遠不曾磨滅心志,于是終有一天守得雲開見月明,往後便再沒有什麼不可逾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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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