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二人說起科舉,又說起科舉裡的頂替、分榜、不公。
雅間連牆帶地燒暖,氣氛融融。
席間都是常往來合作的,說話也不避諱。
“這頂替也就罷了,一小些人,分榜卻是應試學子都有關礙,就因為某處學生用心,會念書了些,就不許他們憑本事赢過其他地方人?”
問話的高眉瞪眼。
“正是好沒道理。老兄,何謂公平,一張榜、一條線、一杆秤!”
搭腔的頓杯振振。
不因它籍貫、樣貌、家世、年紀性别種種,竟分而取之,才算公平。你地方民風彪悍,或花色性野憊懶,不念書便尋其他的門路,如何因念書榜上你們一個都上不了就鬧,如何一鬧就要分潤便宜。
如此做派,取出的便不是最佳等第的,日久自是質堕品滑,榜無信義。
做生意沒有這樣道理。
這世間事往來更替,也實在越不過做生意的道理。
幫主剝着烘豆,聽了一耳朵,笑道:“這科舉弊端雖多,比從前的推選好一些。”
也算是個流通之道。
陪坐鄉紳贊同,他若沒有讀書,說不得如今還在土裡苦耕,做一世農戶。
女郎又道:“然而課業分得粗糙,書目不修,門路門檻,也設得簡陋。”
莫說賣書讀書教書人手上那典籍,多少訛誤在上頭,就是考核評第之事,也是個糊塗根本。
題無需解,題不止一解,題如今錯解,而學子最該問的,甚至應是那句:出題人何以考評衆人。
“咱們這裡念書風氣尋常,還是幫主那裡文獻著述豐厚,讀書人多。”
賣書老闆除了賣書,也做雠校之事,自産自銷。生意來往間對各處買賣好不好做很有感觸。
“還好,還好,我那裡也有許多國子監太學出來的學生,京裡培養過的學子到底不同。”
國子監出身的陸美和念過太學的蘇雲卿互看一眼,又悄笑着與幫主側目。
“太學喔,那是,他們年輕人熱鬧,前陣還有消息,說是學子為了什麼人出頭,這不公之處啊,他們也有情緒。诶這道菜好,這是本地名菜——”
恰好新菜又上來一列,賣書老闆招呼。衆人一看,裡頭有一盤奇奇怪怪短圓蹭亮之物,黑不溜秋。
“這是……蛹麼。”
“沒錯,炸蠶蛹!”賣書老闆歡喜應聲,這是他自小吃慣的好東西。
老哥熱情介紹做法。
金黃酥脆,這麼切那麼切……
席上陸美聞之乍舌,蘇雲卿安分飲茶,幫主默默含笑以對,筷箸一轉,夾來一個雞腿占滿自己菜碟。
桑蠶吐絲已是辛苦,就放過它罷!
本座光以為南疆多食蟲,竟不知天寒地凍地界也能尋出這麼多寶貝,多得能成了名菜。
幫主大為震動。
老陶在一旁看到,不由哈哈直樂,幫主素來溫厚,志潔行正,不形于聲色,然而桌上這一樁,還是能搖動女郎心呐。
他把那盤蟲子往勇叔那兒一塞:“都給你,整桌就你吃它,快别放郎君面前吓唬。”
又故意鬧幫主。
“最近我修行有得,”他哪兒修行過,不過出門在外見過異邦矇論,胡謅道,“這過日子有一條啊,就是‘放下我執’,幫主……”
女郎擡手一擋:“好說,放下‘放下我執’,這件事本身就是放下我執。”
論辯題,豈不比身手更敏捷。
幫主給左邊兩位小友另拿一疊小巧麥馃。
我等還是吃點自小相知相識、相交有年的。
衆人哈哈笑過,做生意的消息靈便,又說起北面遊牧的小朝廷。他們這地方離北疆近,往前再走一走,就能和外邦做生意。
老朱道:“他們那個老皇帝,也挺推崇和為貴。”
天下太平,都别打仗。
幫主笑:“和氣緻祥嘛,誰不愛人和邦睦。”
也是很巧,所有帝王都愛和而安穩世道。
和平之劍鋒利。無人不愛和平。
即使最好戰的野心家,也将歌頌和平,在他登基之後,在他妄圖借助和平,以天下安穩的名義,躲避無窮盡刺殺反叛的時候,在枕戈不能安穩而眠的歲月裡,他将不停歌頌和平。
幾人嘗了南來北往的菜,換飲内交外易的茶。
又叫來輕歌曼舞款款醉心養神。
幫主顧着蘇陸兄弟,看他們一個越桌夾糕吃得歡喜,一個端坐拍袖扯回弟弟,笑着由得主家招待他們。
胡飲海沁裡,七八張嘴,十來張臉,便不聊正事,也各有思路不同。
思路不同,也是平常,桌上朋友吃吃喝喝即可,不讨題論策,不觀評世道人心。
志行衡觀的取向若一樣,那是知己,知己三五人足矣,若是人人都所見略同、知己滿天下,這野生知己多得——都能結黨成一個派系。豈不費心。
幫主填飽肚子,見他們幾個商人圍着閑話打轉,便沒耐性。
難得各家都在,不如把下年的生意談了,鋪墊這許久,又送陪客又送歌舞,有何話藏掖打算隔日細談?如今就說,本座還須留着日程陪小友轉去呢。
于是幾個老闆樂陶陶推開盤盞殘羹,叫來筆墨你一句我一句開始拟章程,陪坐的朋友邀蘇陸兄弟另起張桌子打棋玩。
蘇雲卿不熟這些取樂戲目,陸美倒玩過,一瞧和京裡玩法差不多,想是商旅見多識廣,特地選的京城一帶玩法。
他揉了揉臉,迷糊眼睛道:“不玩了吧,我還是回去躺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