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間狹小的隔間,昏黃的燈火下,淩逍與李耀成心平氣和地談論着那一天的事情。梁勝感覺自己完全無法插入兩人莫名而漫長的對話。幾近窒息的氣氛中,不知為何她開始身體極度緊繃僵硬,再度想起犯罪小說中偵探與犯人對峙的場景。
可——這分明隻是一場母親與兒子之間的普通對話!
“是的,梁警官推測小櫻大概已經被殺害,所以這個案子現在又重新開展調查。”淩逍解釋道。
李耀成:“是突然發現了什麼線索嗎?”
淩逍:“梁警官說,雖然線索被隐藏起來很難發覺,但幸好已經有了眉目。畢竟作為普通人,怎麼可能将一切罪證都徹底‘處理幹淨’呢?”
李耀成:“千百年來有那麼多懸案都找不到兇手,證據早就徹底消失了。普通人或許無法處理幹淨,但對有些人來說可能很簡單吧。”
“錯了,”淩逍搖搖頭,“所有人都是普通人,這個世界并不存在神。況且證據從不會消失,隻會被埋藏。找出來就好了。”
“找出來……嗎?”
“唔,”李耀成思索片刻,繼而笃定道:“的确隻要有朝一日找出來,這就夠了——這種事情需要耐心,不着急的。”
“噢?為什麼不着急?”淩逍反問。
李耀成發出極輕微的哂笑,又仿佛隻是一瞬間的錯覺。再開口時,又如往常好學生回答問題一般,如沐春風。
“起初警方隻定性為失蹤案吧?”
他坐在那張小床一隅,在忽明忽暗的光線中,半張臉帶着淺淺笑意,另一半則落入幽暗之中。平時他總是孤僻冷淡的模樣,不過此刻卻罕見地詳細分析起來,有條不紊:
“多虧梁警官發現了重要線索,才推翻了專案組的錯誤答案,真厲害!”
李耀成的聲音中滿是鼓勵與贊歎——但當居高臨下的稱贊,是從一個十三歲男孩的嘴裡說出來時,更像是一場荒謬的詠歎調。
“我平時很喜歡觀察螞蟻。它們有時候找錯了方向,陷入困境後就隻會打轉。但如果這個時候領隊螞蟻發現新的路,它們就會變得很積極,深信不疑地走向新的路,最終找到食物。”
“現在,錯誤的方向已經被修正了。我相信梁警官,如果按照現在這個方向堅定不移地努力下去,最終一定會找到出路的。”
“很快,這個案子就會完美地、永遠永遠地結束——媽,你說是不是?”
他的稱贊是對着梁勝說的,可眼神,此時此刻卻緊緊落在了淩逍的臉龐。
淩逍無聲地予以回視。
過一陣兒,她輕輕笑了起來,語氣極為平和。就像是剛剛的對話,真的隻是母子之間最尋常溫馨不過的放學後對話。
“完美結束嗎?”
“巧了,兒子。”
“我也是這樣相信的。”
微妙的交鋒之中,她聳聳肩,似乎率先敗下陣來,給出了對方想要的肯定答案。
高高的通風窗上鐵欄杆的陰影落在地面,晃動燈火中拉得極細極長,猶如監獄中的網,恰好将床上人的影子框在其中。
天網恢恢。
“很快,一切都會結束的。”
與此同時,淩逍盯着地面的影子,低聲重複道。
光影搖曳,滴答,滴答,挂鐘不斷搖擺着,一下,又一下,回蕩在屋子裡。
均勻中有一種急促,平靜中自有劍拔弩張之感,讓人不由屏住呼吸。
“你到底是什……”李耀成極快地皺了一下眉,卻同時又搖搖頭,收回了未盡的疑惑,“不,媽,沒什麼。”
淩逍沒有追問,李耀成也很快自然地繼續剛才的話題。兩人之間,好似剛剛的對峙與試探從未發生過一般。
“梁警官具體是發現了什麼新情況?
淩逍:“梁警官說,這是機密不能洩露,不過她覺得應該和你們班級有關系。”
李耀成:“怪不得今天梁警官也去了我們班。不知道是誰有嫌疑?我看楊方今天被叫出去很久啊。”
淩逍:“楊方嗎?唔,關于具體的調查方向,我就不知道啦。說起來,我好久沒見過楊方這孩子了,也不知道現在是不是還整天惹事生非。”
淩逍又拍了拍腦門,才想起來正事般指了指梁勝:“其實今天梁警官也是來問我關于他的事情。剛來,我正要配合工作呢。”
李耀成一愣,禮貌颔首。
“原來是這樣。梁警官,關于他您有什麼需要問我的,我也一定完全配合。不過您應該知道的,說是親戚,可倆家也不熟。”他狀似經意道,“甚至今天他……算了,沒什麼。”
純黑的瞳孔蒙着霧,隐約洩露出一絲懷疑。但與此同時,在對話中他的肩膀不自覺愈發向下、眉眼愈發舒展,唇角的肌肉越來越放松,顯示出一種緊張後雲銷雨霁、自在安甯的感覺——這似乎産生一種矛盾的狀态。
但這實際上并不矛盾。
因為人類本身,就會本能地懷疑着陌生事物,卻又同時對自己親力親為的東西、對自己所猜測的走向,深信不疑。當這種懷疑的直覺,并不足以推翻自己深信不疑的東西時……
其實,那隻是一點幾不可查的不自覺動作,在暗淡的光線下,幾乎不可能有人細心觀察到極其微妙的變化。
但無論多麼微妙,隻要存在過,就一定有被發現的可能。無論自我掌握多麼高超、多麼自律,隻要是普通的人類,都無法阻止細微身體語言的洩露。
黑夜中燃燒着一點微弱光芒。
淩逍在這絲光芒的引導下,緊緊捕捉着李耀成每一絲微不可見的痕迹,不動聲色。
聽到李耀成這樣講,她深以為然地點頭。
“非常好,人民群衆就是應該這樣積極配合警察同志!不愧是我的兒子,很有覺悟嘛。”
她興高采烈地握住梁勝的手。
“反正您也剛過來,正好倆人一起問。”
“噢對了,不光是關于楊方那孩子的問題,我和我兒子那天去了哪、幹了啥,幹脆也一起再重複問一遍吧?沒準有什麼新思路呢!反正就是順手的事!”
“您說呢?梁警官?”
從剛才就就一直反複被cue、但實際上一句話沒來得及說的梁勝:……
啊?說什麼?
……
去年。就在程家報警的第二天,警方迅速開展各方走訪調查。這座不大的縣城很久沒有出現過惡性學生失蹤案件了,當時還在市局的領導下成立了6.28專案組。隻是時過境遷,專案組被要求解散,懸案逐漸被塵封在所有人的記憶中,唯有監控忠實地記錄着那一日的一瞬内容,白紙黑字的筆錄訴說着那一日每個人的各自生活。
梁勝已經将那些視頻和筆錄反複翻閱過無數遍,除了楊方那邊新出現的重大線索,其餘應當已經沒有任何遺漏了。
“從現有的線索中挖掘矛盾可疑之處,這才是接下來調查的突破口之一。”不知怎的,梁勝突然想起淩逍上次對自己說過的話。
可當她已經有了全新的、正确到無懈可擊的思路,還需要這個所謂的突破口嗎?
梁勝今晚過來,隻是為了與淩逍商量下一步動作,順便看一看對方拿那份“路人舉報電話”錄音到底要做什麼。
明明來之前,她已經十分确信楊方具有明确作案動機、足以推翻的不在場證明,是唯一的重大嫌疑人。隻要順着這條線找下去……哪怕窮盡十年二十年追查,一定會有結果的。
可為什麼現在她從對方的話語中,隐約聽出了一道奇怪的請求——
【以楊方為借口,重新詢問李耀成母子案發當天的不在場證明!】
為什麼?明明已經詢問過很多次了,王燕紅一家沒有任何不對勁的地方,筆錄都是完美的……
梁勝望着淩逍狀似熱烈的表情,感受着對方冰涼而隐隐用力的雙手,忽然方才反複搖擺的直覺再度爆發。
等等。
到底自己為什麼會陷入慣性思維,認為錯誤的方向曆經辛苦修改之後,就一定會變得正确呢?
錯誤的方向,難道就不會更改之後,依舊錯誤、甚至變得更加南轅北轍嗎?!
她所看到的一定是真實的嗎?她的思考和調查,是不是……其實也是被操縱、引導下的一環呢?
如果是這樣,或許她需要推翻一切,重新思考,重新尋找突破口調查——既然如此,她就必須忘記一切,以最純粹的思路、最無知的心态,回歸去年6月28日那天!
盡管不知道淩逍具體用意,但就在這一瞬,梁勝在搖擺中,忽然産生了一種奇妙的心有靈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