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天氣略有反常,夏至來得格外晚。朝起夕落,日複一日,平靜祥和的縣城裡,時間總是過得很慢。不過最近幾天算得上一年一度的熱鬧時刻,因為高考成績剛剛放榜,街道上時不時有鞭炮聲響。年輕人們歡聲笑語地聚集遊蕩,歡慶他們即将離開這個被禁锢的小鎮,自由地飛向更廣闊的世界。
陽光的陰影下,隐隐有罪惡在生長。如同不為人知的種子,不知何時被不經意撒下,又在陰濕角落中迅速發芽。
6月21日。案發前一周。
陽街。
酒吧老闆是個三十出頭的人,前些日子剛盤下一間小門臉,摩拳擦掌裝修一番後即将開業。這裡地理位置其實不算好,處在陽街這條小商業街的盡頭,客流量少,而且還緊挨着陰山山腳的圍擋高牆。尤其到了晚上,附近破敗荒廢、重疊交錯的後巷時不時飛出烏鴉,陰山就像一座怪物聳立,落下濃墨的陰影。
不過酒香不怕巷子深,老闆照舊敲定下周,6月28日,正式開業。
最近警方正在搞防範拐賣兒童的宣傳,還承諾加大布控主要街道攝像頭數量。酒吧老闆想起曾經客人發酒瘋惹事、自己卻有理說不清的情況,于是狠狠心,花不少錢在門口上安了一個黑白監控。
然後給了小夥計一沓宣傳單,上面寫着“開業大酬賓,酒水全場買一送一”。叮囑再三:
“不準給我偷懶扔傳單,開業那天我要看到實打實客人的,生意好的話給你提成!”
“對了,傳單千萬别給學生!噢,不過高三畢業生倒是可以……嗨,反正應該不會有人報警舉報吧?”
小夥計站跑到陽街入口處的路口,站在日頭裡發傳單。人流量不多,他發得很慢,烈日炎炎下出了許多汗。等到天快黑了,他聽到二中悠揚的下課鈴聲傳來,猶豫片刻,就跑到了二中附近。
有許多接送學生的家長,學校大門口還新裝了監控。十二三歲的初中生肯定不能給這種東西,當媽的也一般會直接噴死自己。小夥計主要瞄着男家長,尤其是那種一看就會喝酒的男家長,做賊似的開始往對方手裡塞傳單,但效果仍不理想。
小夥計等了又等。人群開始漸漸散去。有一張傳單散落在地上,他正要低頭撿起,就看到一雙刷到發白的鞋子。一下,一下,不緊不慢地輕踩在了傳單上。
小夥計:“誰啊?!”
擡頭卻見一個穿着校服、清瘦的男孩子,約莫十二三歲,身量普通。對方帶着帽子,帽檐壓得很低,小夥計看不清這學生的臉,隻看得見下颌,和隐隐開始發育的喉頸。
“給我一些,我來幫你發吧。”這學生伸出手。
他的聲音略尖細,但并不難聽,還有些溫和與清脆。
小夥計轉身就走,拒絕了對方的請求。
但學生沒走。
“我的爸爸……他喜歡喝酒,說不定帶這些回去,他就不會罵我了。”他的聲音略帶懇求,小夥計不自覺地就停住了腳步,心裡直發軟。不過老闆的耳提面命還在回蕩——說到底,初中生還有些太早了。
然後就聽學生不經意地補充道:“他還有很多也喜歡去酒吧的朋友,我以前看過爸爸叔叔們經常約出門吃喝,花了不少錢。”
小夥計:……
一分鐘後。學生拿走十幾張傳單,小夥計也成功完成了今天的任務。學生很仔細、很仔細地看着傳單上的内容,靜靜地站在那裡。
“6月28号開業啊……”
他的唇角不知何時揚起了細微弧度。小夥計陡然一驚,不知為何突然感到由衷的冷意,再一看帽檐的陰影下,一切又仿佛是錯覺。
“你别亂給别人啊。”小夥計叮囑。
學生答:“不會的。就在剛剛,我已經想好了應該發給哪些人。”
“噢,随便,不過最好别給同學啊!”
學生一笑不答,卻隻是點頭。
兩個人又聊了幾句天,學生就說這裡人多,大門口還有監控,這樣被人看見聊天不好。這個少年似乎對個新科技很感興趣,也許是不經意,他随口問了句:
“你們酒吧門口會裝監控嗎?”
“大價錢,老闆剛裝的。”小夥計炫耀道,又趕緊噓了一聲,“别告訴别人,客人不喜歡這樣,傳出去不太好。”
“是嗎?”
沉默片刻,學生淺淺笑了起來。他的聲音聽不出情緒,但是有種别樣的興奮。偶爾傳來烏鴉的叫聲,随着這聲音一起傳入小夥計的耳朵。
“怎麼不好?我倒是覺得——這樣更好。”學生道。
“奇怪,哪裡好了?”
“因為方便。”
“畢竟人類對于親眼所見的東西,才會更相信啊。”
一周後的開業當晚,警方來酒吧裡進進出出。接下來的一個月,不時有刑警來到酒吧,問老闆,也問小夥計有沒有在陽街、或者二中通往陽街小路附近,看到什麼奇怪的人。小夥計理所當然地回答沒有。
但莫名其妙地,夜深人靜時,他偶爾會想起這個有點特别的學生。
那一天,和學生道别時,小夥計總有種不安的感覺。天逐漸黑了,夕陽開始落下光芒。正要轉身那一刹那,風吹落了學生的帽檐。小夥計睜大眼睛,看到了——
……
“你看到了什麼?”
梁勝拿出記錄本,按照淩逍的吩咐嚴肅問道。
酒吧老闆時隔一年後再度見到警察,也是欲哭無淚,催促自家夥計:“你看到什麼了?還能想起來嗎?能認出這個奇怪的人嗎?快說啊!”
“我能認出他。我……不小心看見了他帽子下的臉。”
小夥計茫然失措,喃喃道:
“還有他的眼睛。”
“很黑,很深,很平靜……就那樣消失在了夜色裡。”
……
……
6月23日。案發前5天。
王燕紅家。
晚上,李英久違地回到家。一如往常地,他和王燕紅因為錢和工作的事情大吵一架,還互相動了手——他有個習慣,就是喝酒後會惹事,人越多鬧得越厲害。那天他喝多了,下手重了不少,王燕紅臉上多出了紅紅的巴掌,在院子裡哭。
他引以為傲的兒子放下書本,從隔斷的後屋中聞聲走出。李英稍稍收斂,但也借着酒勁罵了幾句,王燕紅哭得聲音更大了。
“兒子,你趕緊進屋學習”,王燕紅哽咽道,“媽為了你,死了都無所謂。我倆的事都和你沒關系,你隻要好好學習,将來考上最好的大學就行……一定要比隔壁程小梅考得還好!”
說罷跑回了前屋,隔着薄薄的磚牆也能聽清楚那壓抑的啜泣,以及男人粗魯的酒後謾罵。
與此相對的,是隔壁程家的歡聲笑語。他家大女兒高考考出很好的成績,小女兒則是全校倒數第一名,但是他們一視同仁地誇贊着,誇大女兒努力,誇小女兒有活力,他們吃着晚飯,歡笑着,暢想着未來。隐約之中能夠聽見,小女兒擔憂問起哥哥家裡是不是在吵架,她想過去探望他。
但畢竟這隻是别人家的私事。很快,歡笑聲再度響起,櫻花樹随着這笑聲灑落了一地樹葉,飛過矮牆,散落在狹小的院子中。
兒子默默撿起破裂的啤酒瓶。
一彎腰的時候,一張紙飄飄悠悠地落在地上。上面“開業大酬賓,酒水全場買一送一”幾個大字格外醒目。
李英打了個酒嗝,趕緊撿寶似的撿起來。他顯而易見地興奮,因為酗酒而顫抖的手,試圖将薄薄的紙捏緊。
“6月28?那不就是下周了?”
“陽街啊……嗝,這兩天搞一筆錢,老子到時候肯定去捧場,好兒子,哈哈哈……”
……
“所以,你是因為那張傳單,才知道酒吧開業的?”
梁勝死死捏着筆,繼續按照淩逍的提示詢問李英。
一年不見,李英變得更加邋遢頹廢、不修篇幅。他跑到了隔壁的鎮子,極少着家,此時剛從一戶人家修完水管出來,捏着酒瓶子大白天開始街上遊蕩。
“我又不是蒼蠅,怎麼會隔大老遠兒知道陽街的動靜?當然是看了買一送一的傳單才去的。”
李英憤憤不平:“你們警察總是亂抓好人!老子那天不就是在酒吧裡動了兩下手麼,多正常啊,還把老子關進去好幾天!這事我記一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