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逍扶着踉跄的梁勝走出院子。北方的初秋,天開始黑得早,朦胧殘月不知何時挂在了天空,隐藏在沉沉的烏雲之後,似有似無。石頭路上家家關門閉戶,偶爾有狗吠聲傳來,貧乏而蕭瑟。
夜色涼如水。一陣風吹過,梁勝不禁打了個冷顫,一直晃悠悠飄在空中的思緒終于降落。她忽然覺得特别特别的冷,不由攥緊了衣襟。但這種冷不隻是身體上的,更是心底徹骨的寒冷。
梁勝止住了步伐,淩逍也随之停步。
“怎麼了,梁警官?”淩逍問道。
梁勝凝視着淩逍,凝視着這張熟悉而陌生的臉龐,很久都沒有說話。風拂過她的短發。壓抑、憤怒、沮喪、茫然、忐忑……但此刻,都被一股叫做“恐懼”的情緒所替代。
淩逍問:“怕了?”
梁勝點頭,又搖搖頭。
她所害怕的不是兇殺案,也不是自己一開始就追查錯了方向。現在,梁勝知道了,有嫌疑的不僅僅是楊方,還有所有人眼中品學兼優的好學生——李耀成。在此之前,他曾經擁有完美的不在場證明,甚至從來沒有進入過專案組的視線,完完全全地從案件中隐身。
然而就在幾分鐘前,所有的調查思路都被一下子推翻了。
可無論兇手是誰,當梁勝想起程小櫻快樂明媚的臉龐時,都會感覺到一股由衷的恐懼——恐懼于瘋狂的、扭曲的、同時又過于年輕的人心。正因為過于年輕,才會顯現出天真的别樣殘忍。
隐隐約約,她甚至在自我懷疑:如果兇手真的是李耀成,那麼如此思維缜密、天衣無縫、手染鮮血的十三歲孩子,還可以被稱之為“孩子”嗎?如果法律不能懲罰這樣的孩子,那麼她所一生追尋的正義,又終将該如何實現呢?
梁勝張了張嘴,終于低聲問出心底的疑惑:“你到底是誰?”
淩逍答:“第一次見面我就告訴你了,我隻是一個接受了瑪德琳小姐委托的普通人。”
“你叫什麼名字?”
“名字不過是一個代号。”
“你是神嗎?
“不,就像我剛剛說的,這個世界上沒有神的存在。”淩逍認真答,“我們從來都是普通人而已。”
梁勝仍舊恍恍惚惚。
“你确信程小櫻已經被害了?會不會專案組一開始其實是對的?我現在倒甯願相信……她隻是失蹤了。”
“哈,梁警官,一年來你都堅持下來了。事到如今,才想要逃避真相嗎?”
淩逍攤手反問,但并沒有催促,僅僅安靜等待着。
梁勝沉默片刻。
過了一陣兒,她低聲問:“王燕紅是兇手嗎?”
淩逍答:“剛剛我所說的,就是王燕紅的真實記憶。我可以保證她不是兇手。但……唔,沒什麼。”
淩逍頓了頓,到底沒有說下一句話。
其實就在剛剛再度複盤王燕紅記憶時,淩逍突然感覺到了一絲微妙的不和諧,極其細微,甚至連系統都完全沒有察覺。
王燕紅在案發那一天的記憶,的确是完整的,她絲毫不知道兇殺案的存在,對警方所說的也一直是實話。但在案發的第二天……她的記憶出現了極短暫一瞬的空白。
就像是看到了什麼事情,又自己強行在記憶中删除了一樣。
淩逍現在還無法确定……這件事,會如她猜測的一樣,和任務有關嗎?
梁勝嗫嚅半晌,終于擡眼,直視淩逍。
“你想告訴我——真兇不是楊方,是嗎?”
淩逍:“憑借現有證據,還不能下這樣的結論。但我的确是這樣猜測的。”
事實上,在剛剛那場無聲的對峙與試探中,淩逍幾乎可以肯定一件事。
李耀成,就是兇手。
這名十三歲的少年,擁有着過于常人的智商、手段、心理素質,對生命有一種奇異的漠視與扭曲。他甚至隐晦地對淩逍說:是我又怎麼樣呢?
他懷疑着淩逍,同時也察覺出淩逍對自己的懷疑,并為此感到警惕。可是,他也同時自負于他的完美犯罪——沒有任何人,包括所謂的母親,可以找到任何蛛絲馬迹。
在他的計劃中,警方将繼續順着他投下的餌料走向錯誤的路,而這個案子,将永遠地埋藏在地下。
梁勝:“我可以徹底相信你嗎?”即便……現在的你,身份是李耀成的母親?
淩逍微笑了起來,輕輕握住對方依舊冰涼的指尖:
“當然。無論我的身份是什麼,你永遠可以相信‘我’。”
因為,我即她們。
風吹來沙沙樹葉聲,烏雲一點點消散,暗淡的月又明亮了一些。
許久,梁勝的身姿又恢複飒爽筆直,眼底再度燃燒起純粹的火焰。身為刑警,她隻給予了自己短暫的猶豫與迷茫時間。寂靜破敗的街道上,她無聲地回以淩逍一個擁抱。
淩逍拍了拍這名刑警姑娘的後背。
随後,淩逍正色道:“梁警官,言歸正傳,我就直說了。”
“現在案件還缺失幾個很重要的證據,筆錄裡根本沒有提。隻有查出這些答案,才能徹底解開我的疑惑。”
梁勝嚴肅點頭:“你說。”
淩逍:“第一,去年小梅班的班長,是從哪裡收到酒吧傳單的?”
“第二,李英是怎麼知道酒吧開業的?”
“第三,酒吧老闆開業前,找了什麼人散發傳單嗎?在哪裡,誰發的?是否注意到奇怪的情況?”
“第四,6月28日,初一(三)班的值日表,原本就是李耀成值日嗎?”
梁勝愈聽,神情愈發沉重。腳步不自覺躊躇,忽而她猛然擡頭,失聲道:
“你懷疑……這一切都是兇手事先安排好的!”
腳步聲回蕩在空蕩蕩的石頭路,梁勝顧不得什麼,一把拉住淩逍走到路邊。頭暈目眩中,她想起今早淩逍、程小梅和自己三人一同看監控的情形——在看到楊方的書包鍊出現在酒吧監控視頻後,自己是怎麼說的來着?而淩逍又是什麼反應?
啊,自己說的是,“楊方在小櫻之後出校門,最後又出現在了陽街上,這其中一定有問題。”而淩逍當時則是不置可否,向自己要了全部筆錄内容。
從一開始,對方的調查重點,就并不在楊方身上!
現在,梁勝知道了所謂的作案時間、作案地點都是不可靠的,曾經排除嫌疑的不在場證明都是可以推翻的。她拼命地想,試圖按照淩逍的思路跳出條條框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