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3月初。初一(三)班。
十二三歲的少年少女們,首次邁入青春期,懵懂之中萌發着新芽。有因為學業而痛苦的時刻,也有對未來躊躇滿志的時刻;有一起歡笑吐槽八卦的時刻,也夏日午後教室,一個人偷偷注視着某個人,在紙條上一遍遍無意識摹寫對方名字的時刻。
他們的生命如此鮮活,不曾感受到壓抑的重量。他們有着最充沛的感情,對于愛與厭惡都全不吝啬。
除了一個人。
“李耀成,這次家長會,你家誰會來呀?你又是月考第一名呢。”隔壁座位的女孩子偷偷觑着他,腼腆詢問,“我家會是媽媽帶着哥哥來呢。”
少年穿着洗得發白的校服,專注地坐在窗邊,手中是一本泛黃的、包着書皮的舊書。他眼底閃過一絲幾不可見的陰翳,卻隻是搖頭:
“沒人。我媽不來。”
事實上,他根本沒有告訴王燕紅關于家長會的事情。
大概是被衆人環繞,被母親向所有人炫耀的感覺很奇怪。記憶裡從很小很小的時候起,他就一直生活在那個搖搖欲墜的家庭。盡管他十分清楚,母親總是盡自己所能照顧着自己,她從醉酒父親那裡保護着他、将全部最好的都給他,哪怕是自己節衣縮食,都從不會缺少兒子的衣食住行——
但李耀成一直覺得那個家是如此陌生,陌生得讓人喘不過氣。
而那間小小的後屋,帶着一扇通風窗……就像是量身定制的監獄。
雖然他沒親眼見過監獄。
“我記得上次家長會,你媽媽還當面警告程小櫻,少和你一起玩呢。雖然她肯定是為你好啦。”
“不過,”女孩子又遲疑問道:“你……不愛自己的媽媽嗎?”
她注意他很久了,對他的每一絲神情都很敏感,小心翼翼地給出猜測。
李耀成平靜反問:“你想說什麼?”
愛?
那是什麼?
“愛就是愛,親情,愛情,友情,都可以算愛呀,”女孩子抿唇一笑,掰着手指道:“我就超級喜歡我的媽媽,我愛她,所以希望她能出現在每次家長會,然後一起回家。”
“這裡,”她疑惑地點了點他的眼睛,“能夠看出來一個人的感情。老師不是說,眼睛是心靈的窗戶嗎?”
“但是怎麼說呢,奇怪,我在裡面看不出任何的東西……”
就像是已經早早燃燒過的灰燼。
對整個世界都似乎是漠視的,倦怠的。偶爾洩露出的黑色,像深淵一樣令人心驚膽寒。
李耀成搖搖頭:“我不懂你在說什麼。”
他依舊很有禮貌,但女孩子能感覺出他并不想談論自己的媽媽,于是及時住口,換了個話題。
“話說,你和程小櫻原來不是親兄妹,是鄰居呀?”她小心翼翼問道,“難道是青梅竹馬嗎?最近一段時間,你們都不怎麼一起回家了呢。”
“嗯。”
“呃。那你……喜,喜歡她嗎?愛她嗎?”
李耀成的手微微一頓。
他低頭繼續看書,并沒有回答這個問題。
女孩子大概最近陷入什麼奇奇怪怪的情緒之中,她看着一這幕,怅然地歎口氣。
然後問了自己——也是問同桌最後一個問題。
“如果有一天,你才發現你愛的人,注定不屬于你,那該怎麼辦?”
她的聲音極小,幾乎是自言自語。
夏日午後裡,少女酸澀的心事就這樣随風消散:
“我想,我會祝福他的。畢竟沒有誰必須屬于誰。”
不經意間,女孩兒擡頭,正好看到那樣的一幕——
程小櫻轉頭看向這裡,忽然眼眸裡星光璀璨,抿唇笑出了酒窩。她的笑容比紅色的發夾還要熱烈,懵懂的少女心事一覽無餘。随後想了想,似乎是賭氣般地,隐秘走向剛來的轉學生的座位。
但李耀程沒有看到這一幕。
手中的書頁被風吹過,翻開。
【……是棺材的碎裂聲,是地牢鐵門鉸鍊的摩擦聲,是她在黃銅廊道中的掙紮聲……】
【那幽深陰冷的山湖,寂寂地淹沒了磚殘瓦碎的厄舍府。】
意外地,李耀成沒有拒絕回答這個問題。
到底什麼是喜歡,又什麼是愛呢?
他想,自己大概是永遠無法理解的,因為他和普通人不一樣,沒有這種無聊的、多餘的情感。
世界上隻分為兩種人,需要的,以及不需要的。王燕紅是某種意義上不得不需要的,而程小櫻,是那個監獄中唯一必須永遠陪伴他的。
至于其他的人,和路邊的螞蟻又有什麼區别?
如果萬一有一天發生這樣的事情——
“不可能會發生這樣的事。”李耀成微笑答道。
啪。
書籍合上,砸在書桌,發出清脆的聲響。
無論是生也好,死也罷,都無所謂。繼續維持現在的生活也無所謂,隻要需要的人,永遠屬于自己就好……
如果一定要離開的話?
大不了。
連同整座城堡,全部都一同崩塌。
……
寒光閃爍,夜色中,鋒利的刀尖一閃而過!
淩逍一個側翻滾,堪堪躲過緻命一襲。
她用盡最後一點力氣,伸手死死握住刀刃。一滴,兩滴……随後鮮血一瞬間瘋狂噴湧出,落在花草叢中。
淩逍咬牙轉身,确保自己的血液不會大面積污染小樹下的土壤,影響後續DNA鑒定。劇痛襲來,她倒吸一口冷氣,反而咧嘴笑了起來。
“怎麼,”她仰視着舉刀的少年犯,仍不由開玩笑道,“學柯南黑衣人,殺人滅口?”
系統都在一旁快要哭出聲了:【祖宗喂,先救救自己再說吧,還有心思說這些!】
【閉嘴,忙着呢。】
然後淩逍選擇把系統也屏蔽了。
李耀成面上浮現出一絲可惜。一回生,二回熟,這一次他在下定決心後,既沒有被反抗的驚慌,也沒有刀尖刺入肉裡的陌生觸感。
他輕車熟路地,一點點用力,一點點将刀刃逼近淩逍的脖頸。
他依舊禮貌地答道:“媽媽,你說錯了。”
這一刻,他忽然想起去年同桌問他的問題。
“……如果有一天,你才發現你愛的人,注定不屬于你,那該怎麼辦?”
十幾年的生活,是李耀程被摧毀又重構的全部世界觀來源。他讀書,學習,活着,但一直被困在了小小的監獄裡。不知從某一刻起,整個人的精神世界,又成為了巨大的監獄,連同自己也偏執地綁在了裡面。
所以,他的答案隻有一個。
恍惚之間,李耀成喃喃道:“這不是什麼殺人滅口。”
“媽媽,雖然我不知道這到底叫什麼,可是,這就是我對你的感情啊。”
“如果你一定要走,那就幹脆永永遠遠地留下來,就在這個院子……一直,一直陪着我吧。”
淩逍感覺自己的生命力在飛速流失。不過她聽到這個回答,依舊哈哈大笑起來。
笑出的淚水和血滴混在一起,慢慢浸透凋謝的花,染上火焰的顔色。
“要怎麼陪你呢?”過一會兒,淩逍喘着粗氣,認真問道,“我覺得,可行性不怎麼樣。”
“這次你對我動手實在匆忙,并不能複刻去年所謂的完美計劃。就算把我也‘就此處理幹淨’,但你是唯一的嫌疑人,警方一定會找到線索的。”
滴答,滴答,屋内挂鐘的時針緩緩移動着,仍停留在11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