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去春來,萬物至此皆長大,而又立夏。五月,天還不怎麼熱,油菜花田初初綻放,山腳下的農田欣欣向榮。北方的小鎮褪去蕭瑟,正是最美的時節。
時隔将近一年,待到司法程序徹底結束後,程小梅才見到了李耀成。
在陰山監獄中。
一切已塵埃落定。經曆漫長的偵查、公訴、開庭,一審判決李耀成構成故意殺人罪,情節極其惡劣、手段極其殘忍,且不具有坦白情節,因此頂格判處無期徒刑,剝奪政治權利終身。
這一結果轟動全國,關于降低刑事責任年齡的議案沸沸揚揚飄向立法委,有律師争先恐後想要代理二審,但李耀成全部都拒絕了。
他并沒有上訴。
程小梅見到李耀成時,愣了許久。印象裡,這個鄰居弟弟永遠是整潔的、聰明的、沉默的,霧蒙蒙的雙眸隐隐滲出一股涼意,令她下意識想要遠離。
不過妹妹總是歡快笑着叫他哥哥,她也隻好随妹妹去了,并不強求孩子們——因為這個少年在那短暫的玩耍時光中,還是偶爾會展露出一種接近于正常人的暖意,唇畔帶着淺淺的笑。
應該不會出什麼事吧。
後來,孩子們上了初中,兩家幾乎不怎麼往來了。
再然後,她開始了尋找妹妹之路,從此幾乎沒再見過他。
此刻,程小梅隔着厚厚的玻璃,盯着會見室那頭的少年。他長高了,更清瘦了,露出青色頭皮,穿着統一的制服,上面是一串取代名字的巨大編号,0198。他安安靜靜坐在椅子上,手上帶着鐐铐防止逃脫,垂頭一言不發,隻是無意識地捏緊手心,好像在摩挲着什麼東西。
可他掌心裡明明是空蕩蕩的。
監獄裡不允許有任何危險私人物品。
程小梅看着李耀成的一舉一動,神色極其複雜。
她難以形容自己現在是一種什麼情緒。也許回到确認屍體的那一天,如果那時當場見到了這個殺人犯,或許她會痛哭,會咒罵,會沖動得想要和他同歸于盡,讓他為無辜被害的妹妹付出生命的代價。
可是現在,他已經接受來自法律的嚴厲制裁,程小梅感到空虛極了。但她依舊尊重法律,并由衷地感激着那個人——以生命入局的人。
這半年來,這隻小小的鈴铛,以及那條簡單的短信給予了她勇氣,讓她在夜深人靜虛幻的時刻,還會有所留戀,撐着力氣活下去。
握着溫熱的鈴铛,程小梅顫抖的手,慢慢地就平靜下來了。
她深吸一口氣,隔着玻璃道。
“李耀成。”
李耀成好像并沒一下子反應過來這是他的名字。過了一會兒,才怔怔地望着,望着這張相似的臉龐。
許久,低聲應答。
“嗯,小梅姐。”
結束變聲期後,他的聲音已經沒有曾經的尖細清脆,變得有些低沉沙啞。
程小梅握緊鈴铛,開門見山:“你為什麼要殺了小櫻?”
李耀成在公檢法三道程序中,許多問題隻以沉默回答,就好像完全放棄了坦白從寬減刑這條路。
而此刻,他張了張嘴,茫然道:
“我不知道……”
“大概,當有些東西……不,當有些人不屬于我的時候,會很想讓她永遠留下來陪伴我。”
他慢慢思索着,喃喃對自己答道:
“可能因為我這一生,從沒什麼真正自己擁有的。”
“我還不知道……什麼是是真正的情感。我不知道該怎麼在這個世界上生活。”
經曆了看守所和監獄的時光,他似乎沒有變,某種程度上依舊是那個瘋狂、偏執的少年殺人犯。但是此刻此刻,又仿佛有什麼隐約正在變化着。
他的那雙眼眸,以前總是居高臨下俯視别人,看着你,但漠然地從來沒有将任何人看在眼底,如同在看随意經過腳邊的螞蟻。他就像被困在巨大黑色城堡中的瘋子,執拗、瘋狂、懵懂地構築自己的精神世界,不允許外面的人進入,也不允許裡面的人離開。
而這一瞬,偶爾洩露的茫然、痛苦、疑惑,反而讓他看起來真的像是個最普通、尋常的青春期少年。在無人教導的情況下,他也有許多無法理解的問題,正在拼命地想要弄懂複雜的答案。
但可笑的是,這一切,竟然發生在他親手殺了最親近的兩個人之後。
在進了監獄、失去了人生自由後,他才真正開始思考起這些問題,開始迎接自己已經太遲的成長。
理智上,程小梅懂得這些,甚至是理解他複雜悲慘的家庭背景。她曾經無數次問過自己,或許還存在原諒他的選項嗎?
大概是有的。
可情感上來說,她的妹妹,還有那個人,又何其無辜?她們是活生生的獨立的人,她們有着自己的未來,自己的生活,為什麼要成為某個人一念之間的犧牲品?
更何況,人之所以為人,正是因為他們永遠情與理共存,撕扯不清,永遠無法徹底割離。
所以,這個問題,并不存在真正的答案。
而她遵從内心,終此一生,絕不會忘記、原諒眼前罪犯對她家庭毀滅性的傷害。
程小梅拼命忍着眼淚,不叫它在兇手面前掉落。她啞聲又問:“你又殺了‘她’,也是這個原因嗎?”
李耀成:“也許是的。我還沒完全想明白。”
“你晚上會夢到我的妹妹嗎?”
“會的。”
“夢到什麼?”
“……‘疼’。”
“什麼?”
李耀成垂眸,擡起帶着鐐铐的手,輕輕點了點心髒。
“夢到她說這裡很疼,就像是那天我差點被爸爸殺死一樣,”他道,“于是清晨醒來的時候,我的心髒就也會一跳一跳的,非常,非常疼。”
程小梅有些詫異地盯着他。
過了一會兒,才又問道。
“那‘她’呢?你也會夢到嗎?”
“會的。”
“我夢到她站在一片虛空中,和第一次見面時一樣,對我笑着說,‘放學了’?”
“夢裡她笑着,”李耀成道,“于是清晨醒來的時候,我發現自己不知道為什麼,就那樣流出了眼淚。”
他擡眸,直視程小梅。
遲疑地問出了今天的第一個問題。
“小梅姐。”
“你……你夢到了她們嗎?”
程小梅聽着,聽着,漸漸笑了起來。
而那笑容中,也摻雜着慢慢流淌的淚。
她半哭半笑,搖搖頭,并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因為他們之間,站在犯罪者與受害者家屬的對立面,永遠不可能平心靜心地談論着一些事。
可是聽到他的回答,那股心底巨大的空虛、痛苦,竟然慢慢地開始撕扯、長出了血肉。
她當然會夢到過她們。
夢裡的小櫻,是那麼快樂地叫她姐姐,她們在一起享受那頓已經來不及的晚餐,一點沒有姐妹之間的隔閡。而那個人,也坐在旁邊,帶着熟悉的溫度。
在那個無比真實的夢裡,那個人也說了一句話。
“小梅。你的時間,開始重新轉動了嗎?”
而自己的妹妹,也坐在一旁,熱烈笑着望向自己,等待着回答。
就像是,在等一個很重要的回答。
啊。
為什麼直到今天,她才完全想起那個夢呢?
握緊鈴铛,恍然之中,程小梅終于明白了這些不斷溫柔落向自己、打破後再度融合的情感,到底指向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