嶽寄歡咽了口唾沫,她已經有點分不清額間流下的是汗,還是方才沾染的潭中水珠。
冷風吹得她臉頰生燙。
面前的妖忽然借着二人間懸着的劍,順勢将她一把拽回身側。
搖搖晃晃往前跌了兩步,嶽寄歡險些叫出聲,她下意識就要把袖中召出的法器靈寶往對方身上扔。
紫衣大妖像是早有預料,鉗着青岚劍的指尖一彎,将劍硬生生從二人手中甩出去,而後另一隻手輕柔而緩和地勾住嶽寄歡垂下的衣袖,将這藏在袖中的手虛虛環起,順勢将她腕上的銀镯輕巧褪下,旋了個圈兒套在自己的腕上。
嶽寄歡伸手去奪:“你幹什麼?!”
大妖往後退了一步,咕哝了一句:“你急什麼呢,怎麼還是這麼喜歡這個破镯子。”
未等嶽寄歡再說話,他又很平靜地道:“别不承認自己是阿吟,嗯?你哪裡是才及笄,明明活了這麼久了。”他指尖在嶽寄歡額間點了點,“上一世,我可是直到你死都沒找到你。”
嶽寄歡蓦地僵住,張張口說不出話來,想動一動身子,一點也動不了。
一點也動不了。
對方的話帶給她的沖擊太大,使她此刻如墜冰窖,心想還不如死了算了,自己現在僵硬得和涼透了的屍體沒什麼兩樣。
大妖卻像是沒有瞧見她的反應,自顧自地道:“罷了,你現在應當是什麼也想不起來了,不過沒關系。”他圈住嶽寄歡手腕的手往上一滑,而後一點點掰開嶽寄歡僵得冰涼涼的掌心,語調有點落寞,“重新記得我就好了。”
嶽寄歡想要掙脫開這妖的禁锢,卻發現怎的也動不了。她隻能麻木的,像被提着絲線的傀儡一樣,順着對方的眼神低頭去看這略有怪異的舉動。
這妖冰涼的指尖劃在她掌心上,寫了兩個點撇。
“這是我的名字。”
他又接着往下寫,動作相比方才初見嶽寄歡之時,輕柔得不成樣子。
“你好好記着。”
一橫,往下,又一橫一橫,肆意灑脫,轉而在她掌心落下第二個字,第三個字。
“别再忘了。”
蘭、謠、傾。
掌心傳來的細膩觸感将這一筆一劃觸電般刻穿嶽寄歡的脊骨,她莫名呆愣地定定瞧着掌心無形的字,眼眶莫名溢出點溫熱的濕潤,今天晚上風太大了,水又那麼冰冷,刺激得她眼尾都泛紅。
抛開這種幾乎貫穿骨髓的熟悉感,嶽寄歡終于想起來幾月前,宋折鏡在石桌上用茶水寫下的那個龍飛鳳舞的“蘭”字。
同現在落到掌心上這個,一模一樣。
蘭謠傾笑笑:“記得了嗎?”
嶽寄歡喉頭一縮,下意識應了他一聲:“記得了。”
見狀,蘭謠傾很滿意地點點頭,懶洋洋道:“本想着你今世及笄之時再去找你,沒想到今夜便遇見了,也免了我再去天場一趟。”他想了想,從另一隻完好的袖中摸出一支銀絲蝴蝶玉步搖,迅速簪在嶽寄歡發間,“喏,及笄禮。”
這支蝴蝶墜做工瞧着實在精巧,玉石銀線,簪在發間順風浮動,真若蝴蝶落發,輕盈靈巧。
嶽寄歡一時間還沒從對方帶來的巨大沖擊中蘇醒,于是下意識摸上發簪,推脫道:“此物貴重,我不能收。”
她總覺得自己今夜的反應有點奇怪,但又說不上來。
真是有點,順從得過分了。
聞言,蘭謠傾卻放開她的手,餘光掠了眼她腕上銀色契紋,沒再多說什麼:“本就是你的東西,何來收不收一說。”他環視了一圈夜色,最後急匆匆道,“罷了,仙都的人已經來了,下次再來找你。”
“千萬别再忘了。”
他指尖撩了撩嶽寄歡散落的額發,咬字愈發黏着。
蘭謠傾溫柔缱绻的神情一消而散,唇角勾起一絲惡趣味的微妙笑意。
看着這抹意味不明的笑,嶽寄歡忽然想到什麼,伸手去拉他衣角。
對方卻已如一陣急風乍然消失在嶽寄歡眼前,就如同黃昏時出現在她面前一樣,那麼猝不及防。
她撲了個空。
擡頭,天上的月亮似乎更圓滿了一些。
随着這妖的離去,喘息未定,周圍的景象突然碎裂成無數塊銀光閃閃的碎片,整座迷霧林轟然崩塌。
外面是另一場,同方才那碎成渣的迷霧林一模一樣的景象。
嶽寄歡終于從這種寂靜無人的荒謬中脫離開來,耳邊響起系統瘋了一樣的叫喊;墜月潭不遠處的林子裡傳來柳扶荔和單若水呼喊她名字的急切聲音;前方好像有一道熟悉的,懶散的青色身影正執着燈緩慢而急匆匆地朝她走來,忽遠忽近。
她猛地脫力,一下跌落在墜月潭邊,口中嗆出點點殷紅駭人的鮮血。
嶽寄歡靜靜地躺在地上,眼皮緩慢合攏,又緩慢睜開。
直到一個冷香暖意的身影将她從冰冷的地上擁起。
身體回溫了些。
天上虛幻的數輪圓月亮正不斷彙成一彎,逐漸覆滿她逐漸聚焦的瞳孔。
阖上眼睛,她忽地,沒由來的笑出了聲,肩膀一抖,喉嚨裡擠壓出一聲短促的“呵”,薄得像一片刀。
原來從進入迷霧林之時,她就一直,一直處在那妖賜給她的,空洞迷幻的新世界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