嶽寄歡回憶了片刻:“那這一世,為什麼一開始要執着拜師師尊?”
亭外雨聲鳴鳴,砸到青石台階,砸到花瓣落葉,水珠漣漣。拒霜側頭看了這天上連珠串的雨,有些出神:“或許是,為了報恩吧。”
“這個理由聽着還挺老套的?”拒霜嘲弄一笑,“不過若是沒有,師叔。我九歲那年就死掉了。”
她好像想起什麼很值得回憶的事情,臉上浮現出一種幾近眷戀卻又痛苦的神态,指尖棋子“啪嗒”一聲掉在倒映雨夜的亮木桌上,骨骨碌碌旋轉兩圈,拒霜的記憶融合在這道清脆裡,混亂亂的:“九歲那年貪玩,一個人跑去了城郊桃花林瘋玩一天,後來睡着了,昏昏沉沉地睡到了晚上,等到回府的時候,地上全是血,一個人都沒有,院子中間站着隻妖,手裡掐着婢女軟綿綿的脖子。”
嶽寄歡靜靜聽着,幫她把沒說完的話補上:“那妖要殺你,師尊救下了你,還把妖殺了。”
拒霜同樣平靜:“不太對,他是救下了我,不過那妖,是我親手殺的。”她臉上顯露出幾分天真的殘忍,“這一世醒的時間晚了些,兩年前在西界找到了那惡妖,将它折磨了一頓,魂散了。”
嶽寄歡心中一驚,話在口裡吞吐半天,最後又想想拒霜現在這般性子,也隻得附和安慰她:“若是我,我也會如此。”
或許是亭外的細雨綿綿不絕,或許是落葉簌簌,棋盤上的棋子當啷。周遭都是安靜的聲音了,沉默擦着這股涼意一陣,拒霜方才喝下去的酒像是發揮了作用,她倒豆子一樣嘩啦啦說個不停:“瑤燈節大選,那年去了淩雲宗的人不多,我記得你。再後來,我找人多方打聽,果不其然,你成了師叔的弟子。”
她扶着額,昏沉沉地甩甩頭:“後來,你們總會來上京,我見過你太多太多次,太羨慕你。在這些時候,我偶爾會見到師叔,隔得太遠,他或許早就不記得我是誰了,他救過的人那麼多,大概,嗯……大概他隻會記得某一年,他在人間救過一個小孩,給了她錢和食物,重新安頓好她才離開上京。不過你看,我來了仙都,他不記得我。”
嶽寄歡抿着唇:“不,他會記得你的。”
拒霜趴在桌上懶懶散散地笑了笑,因着醉酒的緣故,臉上顯出極其難見的嬌俏可愛,語氣沉下來:“之後,我聽說他死了。”
嶽寄歡輕聲道:“是,死在那場妖仙混亂裡。”
拒霜把下巴墊在手背上,清醒了一點:“那時我的命也走到了終點,我很想去一趟仙都,不過那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此後,我再不知道了。”她忽然沉默下來,突兀地問了句,“你呢?”
嶽寄歡很坦然:“多活了一段時間,三界大亂,被人弄死了。”
拒霜埋下頭,發絲遮住了她的臉,使得她姣好的面容完全遮蓋在散披的烏發之下,聲音越來越小,接近呢喃:“我還以為你這樣的人,不會死……”
亭外雨落漸小,嶽寄歡阖上眼睛,很想很想濕透在雨中:“師尊那樣的人都在這世間裡留不住,我又能多活到什麼時候。”她停頓片刻,“不過那是上一世。”
這句話太輕飄飄,落在風吹雨下的天裡,漂浮到雲裡。
對面的拒霜已經困倦而疲憊地醉倒在桌上,棋盤被她的動作弄晃了大半,盤上下了一半的棋子混亂起來,散散落落的擺。
嶽寄歡看着她睡倒的身影,偏了偏頭,出口的話不知道說給誰聽:“這一世,我不會讓他死的。”
她說:“你也不會。”
天色黑濃,敲打在青石台階和落花枝桠上的雨滴聲逐漸消散,鼻息間流淌着淡薄的冷濕氣,對面是喝醉了沉沉睡去的拒霜,亭外,寂靜的空氣裡發出一聲清脆的響。
那叢離粗大樹幹太遠太遠,開的太茂盛橘紅的紅楓枝桠終究是抵不住連綿襲來的秋雨,在這樣一個風雨剩下的平靜夜晚,枝幹搖搖欲墜,最後撲朔着落到了地上,浸濕在融融紅色水光裡。
“咔嚓”一聲。
紅楓淌水,實在是,很像一潭攪動的血。
斷殘的枝幹聲,像那年,拒霜所聽見的,妖掐斷婢女脖子時發出的脆響。
嶽寄歡是被窗外楓葉枝桠折斷在地上發出的“噼裡啪啦”聲驚醒的。
今夜斷斷續續下了點潮濕的冬雨,窗外枯枯掉色的楓樹被猛烈雨水襲來不及,左一折右一折地斷在了地上。天色已晚,方才胡亂聊了兩句,拒霜早已在雨下之前離開了閣内,嶽寄歡也不知自己是怎麼倒在桌上迷迷糊糊睡着的,耳邊雨聲漸停,隻留有燭火燃盡的燈花熄滅悶響,忽明忽滅,眼前閃過黑暗又明亮的光。
嶽寄歡揉了兩下眼睛,起身要去将低低斜開的窗子關緊,窗外流進的風太涼,涼得她皮肉連同骨髓都在發顫,衣裳被風刮起褶皺。
她伸出手,指尖碰上窗。
一陣帶着冷雨夜味道的涼風,倏爾親昵蹭上她手背。
嶽寄歡撩起眼皮,止住了把這雕花薄窗往裡拉的動作,掌心一頓,将窗子猛然往外推,眼中含着黑夜裡雨過月出的光景,她随手挑起劍飛身而出。
困倦消散殆盡。
追在這道熟悉的身影後面,不遠處是靈苑挂着綠藤的邊牆,嶽寄歡握着劍,沒有絲毫猶豫,在與對方打鬥兩個來回後,身形一轉,劍尖刺向了面前人心口。
身前浮動一陣飄忽的幽蘭香氣,身後的衣裳被風吹得淩亂,香氣裹挾冷風,徹徹底底鑽進嶽寄歡的身體,激得她明目清醒,真正看清楚了眼前被劍穿心的身影。
雪青紫嵌合在綠意泛濫的樹藤裡。
脊背抵着冰涼涼的牆。
蘭謠傾并不感覺到疼痛,他低下頭,望着面前眸光冷冽的少女,順勢将眼神落到了心口處将他捅了個對穿的劍上。
華貴的衣料上暈染開一片黑紅的血灘。
他無所謂地歪頭笑笑,迎着嶽寄歡愈發涼下去的目光,伸手将刺穿心口的劍一點點抽離出,随手扔進夜裡。
雨完全停了。
蘭謠傾心口空洞洞的地方依舊淌着血,掌心也被劍鋒劃破,黏黏稠稠地落到潮濕的地上。
他用帶着血的手,以不可抗拒的姿态将嶽寄歡一把拽到身前,低頭缱绻柔和地去看她。
隻是這樣溫柔的眼睛,并不能沖刷掉他骨子裡的惡劣樂趣。
耳邊掃過溫熱的呼吸。
張口癡纏。
“這麼想殺了我嗎,看來上次惹你生氣了。”蘭謠傾懶洋洋靠在牆上,攬着懷裡的人,語調輕快,“氣得就連我死不掉這一點,也忘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