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熙和小叔叔一樣,都喜歡柔軟的東西。
不知道是從什麼時候,大概是姜洄把他接回家送給他那個皮卡丘的娃娃開始——他喜歡抱着東西睡。
一開始是娃娃,後來習慣和小叔叔睡在一起,抱着的就變成了小叔叔。
而小叔叔走後,他就這樣一個人又抱着冰冷的各種其他各種小叔叔留下的東西睡了很久,雖如飲鸩止渴,卻無法抑制……春去秋來,四季更替,很多年。
他再次習慣了床闆冰冷的溫度,習慣了深夜驚醒身側空無一人,習慣了吃飯時在一旁擺上另一個人的碗筷,吃完再若無其事地收起來,習慣了一個人照顧崽崽,習慣了每隔一段時間更換一次客廳桌上的白茶花,習慣了一個人過生日,習慣了沒有人會在難過時遞給他一把糖……
習慣了太多太多,小叔叔不在的日子。
可痛苦并沒有因此減輕分毫。
他開始變得沉穩、内斂、冷靜,如同曾經的小叔叔一樣。
原本火山一樣噴薄的生命力好像就在意識到小叔叔不會回來的那一天之後靜止了,歸為沉寂。
等待的第二年,他從江大順利畢業,沒有繼續讀下去,專心投入了工作,期間他還去參加了韓子晨的婚禮。
韓子晨也算是圈子裡出了名的花花公子,從成年之前就女友不斷,不過還算負責,沒有腳踏兩條船過,二十歲那年在大學交到了現在的妻子,熱戀兩年,畢業就結了婚。
婚禮上韓子晨來跟他敬酒,見他搖頭說不喝酒,韓子晨奇怪:“你不是說是你小叔不能喝酒嗎,你小叔現在都搬去法國了,怎麼你還不能喝?”
趙熙默了默,說:“習慣了。”
他總想着,萬一哪天回家,可以遇見回來的小叔叔呢?
小叔叔知道他害怕黑暗,所以特意叮囑陳姨每次晚上做完飯回去,要給他留燈。
可是趙熙卻告訴陳姨,不用這樣,要讓别墅一直黑着才好。
這樣要是哪一天小叔叔回來了,他還能立刻發現亮起的燈光。
那時候要是帶着滿身酒氣回去,小叔叔會不會因此不高興呢?
可惜,他的期待每次都落空了。
每次回家看見漆黑一片的家,他都會陷入長久的沉默。
他自顧自地把自己固執地困在這段黑暗中,像是自我懲罰一般,好記住失去對方的每一個夜晚究竟有多難熬,也記住那個人帶給自己的溫暖有多燙人,燙到無論過去多久都無法忘卻,反而随着時間流逝,變得越來越清晰。
韓子晨也沒有強求,他攬着身側的新娘,兩人笑得甜蜜。
他說:“我現在定下來了,餘書好像也快談了,你呢?對了,你之前不是有喜歡的人嗎?現在怎麼樣了?”
趙熙說:“他走了。”
“走了?”韓子晨懵了一瞬,“你被甩了?”
也可以這麼說。
趙熙苦笑了下,沒有反駁。
“追不回來了?”
趙熙抿了口果汁,淡淡道:“……他沒給我追的機會。”
韓子晨歎口氣,拍拍他的肩膀,沒有多問:“真沒想到你也有被甩的一天……哎,也别太難受了,早點走出來,下一個更乖。”
趙熙笑笑,想,沒有下一個了。
有時他也會恨,恨小叔叔的不告而别,恨他不願坦誠信任,恨他抛下自己一走了之,恨他或許沒有趙熙想象中那樣在乎這段感情……恨他玩厭了可以輕而易舉抽身而出,趙熙卻做不到。
但恨又怎樣呢。
他們一起經曆了那麼多——在一起之前的,在一起之後的。
所以姜洄走後的每個季節,他哪怕走在路上看着任何東西、任何事物或者人,都會想起記憶中的那個人。
每次回憶,就猶如反複鞭刑。
而他也沉淪其中。
他刻意在用這種痛苦和思念來折磨自己,仿佛這樣就可以永不忘卻對方帶給自己的所有溫暖與痛苦。
二十二歲生日當天,趙熙從定制店裡拿到了一雙戒指。
一隻戒指内側刻着他的名字,另一隻内側卻隻有一條細長的黑蛇。
他将刻着黑蛇的那一隻戴上無名指,再将另一隻放進了主卧的床頭櫃。
他曾說等他二十二歲,就和小叔叔結婚。
他對小叔叔說的是假如那個時候他不變心——可事實上趙熙從沒有想過這個可能,他從一開始就想好了,隻要小叔叔願意,他結婚的對象就隻會是小叔叔。
不需要公開,隻要一個能夠将他們綁在一起的身份,以确保小叔叔可以一直在他身邊。
他甚至已經想好了到時該如何求婚,場地選在哪裡,婚禮去哪裡辦,該請哪些人能完全保密不會傳出去……
但或許是看穿了他的意圖,小叔叔竟然連這兩年也不肯等一等。
沒關系。
他想。
戴上戒指,就當已經結過婚了。
雖然另一隻戒指,不知道何時才能落到它主人的手裡。
趙熙搬進了原先姜洄一直呆着的那間書房,卻沒有動姜洄的那些東西,書和文件都在原地,隻是他的東西添了進去。
他用那隻姜洄送他的筆,批改着各種文件,有時休息片刻,就會盯着角落裡放着的那把吉他發呆。
他把姜洄送給他的一切禮物都保養得很好,包括這把吉他,可從畢業之後,他就很少再撥動琴弦了。
因為他唯一的聽衆已經不在他身邊了。
不過他仍舊保持着在每年的小叔叔生日上煮一碗長壽面的習慣。
端上桌子,然後看它一點點涼透,最後自己吃掉。
二十五歲,他又去參加了餘書的婚禮。
周圍的朋友陸陸續續也有了自己的家庭,隻有他獨自生活在這棟别墅裡,形單影隻。
但隻要有人勸他,找個伴吧,他都會說:“我已經結婚了。”
然後把手裡的戒指亮給他們看。
沒有人能理解這樣的趙熙,他們看着趙熙的眼神就像看到一個可悲的瘋子。
但時間久了,他們也不勸了。
如此,五年又五年。
時間真是一種很奇妙的東西,分明度日如年,可日月輪轉,年歲還是在這四季更替裡悄然逝去了,回首看去,又覺得有些快得離譜。
其實在長達數年的尋找裡,趙熙隐約知道,小叔叔不會回來了。
那個人一向說話算話,他許下的承諾從不食言。
他沒有承諾出歸期,那其實就是沒有歸期。
他一開始還有所期待,直到歲月沖淡了他的這個念頭,最後隻餘思念與苦痛折磨,将行就木,甚至不知日子到底過去了多久。
沒有對方在的每一天,他對時間的概念都變得不甚清晰,也已經沒有了家的概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