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甯是被飯香味強行喚醒的,揉搓了一下惺忪的睡眼,看了一眼表盤顯示的時間,已經上午十一點鐘了。
睡了那麼久,卻還是感覺渾身酸疼,骨架在身子裡面似乎都四碎逃散,隻靠外層的皮肉撐着裹着。昨晚新添的一身淤青和紅痕,或輕或重地貼在白皙的皮膚上,談不上可怖,卻也是一副羞臊而分明的“青紅皂白”之作。
該死的溫廷晔,溫廷晔該死。穆甯在心裡來來回回罵着,揣着滿腹嗔怒,打開了卧室房門。
隻瞧光亮的客廳裡,溫廷晔正在解開圍裙。彼時,從窗外照進來的暖陽熙日,就像一件無結無形的金彌裟衣,輕飄金燦的,從他的發梢處,臨羨至他向陽而立的那一面身姿。
要不是那一頭标志性銀發,和他剛好看過來的淩厲面龐,她竟不由幻覺,這是白轲麼。
她家的采光一向很好。
爸爸說:人一輩子會經過很多次悲喜,可沒什麼陰霾,是曬曬太陽解決不了的。也沒什麼陳年蠹蟲,是曬曬太陽驅散不去的。
他給孕育新生的女性做過接生,也将燈枯油盡的老人,親自推至冰冷無情的太平間。見過最多的,卻是那些跟死亡做着抗争,想要健康活下去的平常人。
見的人多了,也就知道,生與死才是最簡單的事情,都隻是昭示此生的開端,畢生的終結。而活着,活至死去,這個過程,才是最不容易的。人有很多種活法,或堅強或郁結、或苟且或痛快,這才是人間百态,衆生萬象。
有時候,那些拿着病曆單的人,常對他們自己的生活狀态大發牢騷,或者三緘其口。他偶爾能從中聽出誰是良善之輩,誰是蠹蟲敗類。
可他并不多言,隻是尊重别人命運。隻在他們臨走之前建議他們多曬太陽,向陽而生。
向陽而生。她想起了父親的話,突然覺得自己一直以來,都有些自視甚高。在她的心裡,溫廷晔的惡,卑劣,不堪,像一把不太鋒利,鏽迹斑駁的刀子,剌着劃過的細碎的皮肉,深深紮進她的心頭,很疼,又難以愈合。所以,她從來瞧不起看不上溫廷晔,看不上他的手段,連帶着瞧不上他的所有。
他就是那蠹蟲敗類,正道的光下,隻有落荒而逃的份,怎配染那素璨和熙。
她覺得白轲一塵不染,而她光陽明媚。
所以在這個沐浴塵光的場景下,她覺得站在那的人,就一定是白轲,最好是白轲。在她的意識裡,白轲不僅是她愛的人,也跟她是同一類人。她們這種完全意義上的好人,才配站在陽光下,也将一直活在陽光下。
可實則,自己才是最狹隘的人。因為他是溫廷晔,他作奸犯科,劣迹斑斑,所以她毫不留情,就要把他推向他該待的地方。那裡沒有光,盡管他曾說他渴求。那裡沒有良善,盡管他愛她的純善。
所有的都在證明,也許在他的心中,他也想向陽而生,他也想成為她們這類人。隻是他們一時蒙蔽走錯了路,隻覺再沒了逆轉的可能,于是便昏庸殆廢下去。
是不是呢,溫廷晔?
她不禁自問,溫廷晔他們這些人,也在活着,隻是如他所言,一半踏着黑泥,一半披着錦衣,活的并不光大偉岸。難道他們劣迹斑斑,就一輩子都不配再沾一沾陽光,就注定沒法從黑暗中走出,向陽而生嗎?難道就不配從頭做人嗎?
和熙的陽光也照着她,暖洋洋的,讓她不由得去想。她該想的這麼簡單和極端嗎?她該做的那麼決絕和無情嗎?
而世界上大多數人,也不是隻能簡單用好和壞來定義的。溫廷晔,有他的劣根性,卻也并非無藥可救。也許她也看錯了自己,也許她也早已遊走在那片灰色地帶,卻不自知。
猛然間,她覺得自己糊塗了。她到底要他什麼?她要他罪孽深重所以永不超生,還是要他向善而行忏悔此生。
她終究無法給出答案。李銘恨他,他覺得溫廷晔不可原諒,就該像一直蠹蟲敗類一樣,被驅滅、被就地槍決,再無生還,再無重新做人的可能。
她也恨他,卻沒辦法恨的痛快。相比最後痛快死去的李銘,在那麼多種活法中,她終于還是活成了最自枉自縛的活法。
沉思之際,隻見溫廷晔将圍裙揉成團,扔到躺在沙發上,正要循聲往她這邊瞧的六子臉上。将她的思緒拉回現實。
六子還沒反應過來,就蓦地眼前一黑,“唉?怎麼了?怎麼突然黑了,這是咋了?”咋呼着拉下臉上的圍裙。
“六子。把飯菜都端桌上。”溫廷晔嘴上吩咐着,已經走向了穆甯跟前,扯着她退回房間。
穆甯重新回到了卧室,看着一臉古怪笑意的溫廷晔,還沒搞明白現狀。隻見溫廷晔無奈一笑,眸中露出一絲寵溺,道:“姑奶奶,穿好衣服再出去。”
穆甯一低頭,才發現還穿着睡衣。
這是一件格外貼身舒服的睡衣,讓她都忘卻了它的存在。
她很長時間沒回家了,家裡沒有現成的睡衣。昨晚,她翻箱倒櫃了一陣,正愁于沒有睡衣穿,溫廷晔就從衣櫃裡拿出了這件。
她又萌生好奇,問他:“你怎麼對我家這麼熟悉?還有提前準備的衣服?你是不是來我家做了不好的事,跟别的女孩?”
溫廷晔沒理她的話頭,隻是笑笑,說道:“我這輩子就你一個女人。”
穆甯瞥了他一眼,她才不在乎這個,她也不需要他用這些話哄着。譏诮道:“你可以說我是你第一個,可别說是唯一一個,小心天打雷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