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如血染透魔域邊境時,兩道踉跄身影跌出瘴氣屏障。
百裡忍冬喉間翻湧着鐵鏽味,碧鱗蠱不斷沖擊心脈的劇痛令他幾欲跪倒。
溫瓊枝素白衣袖拂過他腕間,他下意識瑟縮着避開,怕聞到那抹曾令他眷戀的熟悉氣息,卻發現自己是多此一舉——此時的溫瓊枝,身上什麼味道都沒有。
“再往前三十裡便是白鹿崖,過了崖谷便能出魔域。”溫瓊枝倚着枯樹輕喘,指尖拂去唇角并不存在的血迹,可這脆弱此時落在百裡忍冬眼中倒更像是精心雕琢的戲碼,“不過忍冬,為師實在走不動了,不如先在此地歇息片刻?”
青年低頭凝視自己顫抖的掌心,蠱蟲啃噬過的靈脈泛着詭谲青痕。
“也好,師尊先歇息罷。”他背過身咽下喉間腥甜,餘光卻瞥見溫瓊枝忽然劇烈咳嗽起來,纖弱肩頭顫動如風中蝶翼。
青年迅速轉過身,下意識伸手去攙扶,卻在觸及之前恍然驚覺——這般羸弱姿态,師尊曾在他面前流露過嗎?
他正怔然出神之際,溫瓊枝卻從懷中拿出一枚丹藥,托在掌心遞了過來。
"此丹名喚九轉玄陽,可解百蠱。"她鬓邊碎發被冷汗黏在頸側,眸光卻灼亮得驚人,"服下它,你便能祛除蠱蟲,帶為師回瓊花峰。"
百裡忍冬瞳孔驟然收縮。
他到地牢時,其實比溫瓊枝所以為的早的多,因此厲無渡拿出丹藥對溫瓊枝說的那番話,百裡忍冬一字不漏地全都聽見了。
記憶裡魔尊的嗤笑猶在耳畔:“這是魔心丹,魔修專為吸取他人根骨修為所用。”
“服下這魔心丹,一日之後,你的靈根還有修為就都會被它融掉,變成一層外丹附在你原本的靈丹上。”
“屆時隻要剖開丹田,取出靈丹,再融進體内,就能擁有你的全部修為。”
當時的溫瓊枝沒有答應服下,如今,這丹卻被送到了自己面前。
“師尊這丹...”百裡忍冬喉結滾動着,指節攥得青白,“是從哪裡得來的?”
溫瓊枝笑意微僵:“你這是在質疑為師?為師在魔域受盡折磨也要拼死藏住這顆丹,隻為留給你,你卻如此傷我的心!”
“好一個恩将仇報的逆徒!”
百裡忍冬聽着她色厲内荏的話,突然低笑出聲,眼尾洇開薄紅。
他不惜與魔尊為敵,撕破了臉,忍着毒蠱折磨,也要救溫瓊枝出去。可眼下,拼命救出的師尊居然要哄騙着自己将這藥吞下去。
風卷起滿地枯葉,遠處傳來鸱鸮凄厲的啼叫。
百裡忍冬說不清心裡到底是個什麼滋味,或許是痛是怒,是委屈是無力,但即便心中已知曉一切,身為徒弟,他依然無法完全放下那份對師尊的依賴與敬重。
而他沉默的樣子落在溫瓊枝眼裡,便是起了疑心。見硬的不行,她腦子裡念頭輪轉,很快便換了個策略,開始來軟的。
溫瓊枝打起了感情牌:“忍冬,你向來最聽為師的話,如今為師把藥都已經送到了你嘴邊,你還在猶豫什麼?”
她恍若情真意切地勸着,眼底卻隐約帶着絲急切。
百裡忍冬不由自主地深吸一口氣,低聲喚道:“師尊……”
“這丹藥……真的能驅除蠱毒嗎?”他聲音中帶着一絲哽咽與顫抖。
“當然,為師難道還會騙你不成?!”溫瓊枝當即點頭。
不過察覺到百裡忍冬的遲疑,她便又湊近了些許,語氣柔和地哄道:“忍冬,剛才為師在地牢内說了很多難聽的話,但那都是為了做戲給魔尊看,你快點吃了藥,恢複修為帶為師回劍宗,到時候你還是瓊花峰唯一的親傳弟子。”
“我們師徒二人還像從前一樣,好不好?”
她舉着那枚丹藥又往前遞了遞,無聲流露着出一種非服不可的意味。
聽見這樣的回答,百裡忍冬一瞬間心如死灰。
他雙拳緊握,終于閉上了眼睛,沉默地将那枚丹藥送入口中。
将藥咽下後,他慘笑道:“師尊,我知道您心中有所圖謀,但您是我的師父,我不會背棄您。”
“弟子對您的情義已全,從今往後,您和我之間,再無恩情。”
丹藥在腹中化開的刹那,百裡忍冬仿佛又看見那個小小的遍體鱗傷的自己,跪在峰主殿前、倒在十萬大山裡,在風霜雨雪中練劍、在寒春劍意下忍住迸到嗓子眼的哀鳴的自己。
忽而,那個自己變成十八九歲時的少年模樣,從回憶中擡起頭定定地與他對視。
“錯了。”
少年時的自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