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維擡手就給了自己一巴掌，覺得自己真不是個東西。

……

這人早上走時，如同腳踩兩隻風火輪，呼啦一下沒影了；晚上回來時，成了隻落敗的公雞，步履拖沓、垂頭喪氣。

這鮮明的對比，令江君堯不由仔細觀察了林維好一會兒，發現對方的眼尾好像有點紅，右臉頰也有點腫……隐約像是個掌印。

“你被你爸打了？”他試着發出揣測。

“什麼被我爸打了？”林維笑噴，脫了外套挂椅背上，“沒有，絕對沒有！”

那就是猜錯了。江君堯看着他臉上的掌印：“那你……”

“将軍，”林維打斷他的猜想，問，“那家店的火鍋怎麼樣？好吃嗎？”

“……不知道。”江君堯撒了個謊，“後來有事。”

“噢……”林維自然是理解成跟他一樣，上午有事出門了，“那明天，就讓我請你吃火鍋吧，你來點你喜歡的。”

江君堯敏銳地察覺到林維身上似乎有什麼不一樣了。

在他猶豫的當口，林維不由分說地來了句：“就這麼定了。”接着爬上床，拉簾子，“我戴耳機了啊。”

江君堯沒想到對方上午回複他的「下次我來請你吧」，這回竟然是認真的，畢竟這人嘴裡的「下次一定」十句有八句純屬忽悠：

“……好。”

……

跟江君堯的二人住宿生活之于林維，總體是愉快的。他不像王達志，有事沒事都要大喊一聲：“絲絲你看！”“絲絲跟你說！”“絲絲你要不要blablabla……”一天裡能喊上至少三回。

跟小胖子的爆棚分享欲不同，江君堯大多數時間是安靜的，隻專注于做自己的事情，除非林維找他，或他有正事才會找林維，開場基本不說廢話。

而這正是林維目前亟需的——

跟雜志社的試稿流程好像出了問題，這一張畫稿已經來來回回改了有七I八遍了。

人起先是這麼說的：“您的作品集我們看了，金鱗插畫獎沒有問題，挺好的。但是我們這本《春華》，是屬于女性向的青春言情小說雜志，配圖風格要求纖細輕盈、浪漫唯美……您的畫風看起來有點古樸粗犷，可能得做一些調整。”

人說的在理，林維應了：“沒問題。”

人又說：“600一張豎插是我們給資深插畫師的報價，但由于和您是第一次合作，我們這邊隻能先給到300一張。然後，按照慣例，會有一個試稿的流程。如果順利的話，一般一篇小說我們會要求在兩周内完成5張左右的内插。事先說明，我們沒有試稿費哦。”

價格降了一半，但如果14天能穩定收入1500也不錯，林維想了想：“好的。”

于是國慶第二天跟江君堯吃完火鍋後，他收到了對方發來的試稿要求：

彩插1P，尺寸130mm×185mm，300dpi，模式CMYK，要求提供分層文件。畫面内容：午後，校園荷花池，女孩（紮着麻花辮、白色連衣裙）坐在池邊抱着素描本畫荷花，男孩（短發，校服）抱着畫夾從走廊柱後走來，接近她。需要畫出清透、治愈、唯美，陽光很好的感覺。闆繪水彩感薄塗，可參考系番插畫師石崎娜娜、野地美淑子等作品。

這倆人名林維頭一次見，趕緊複制到搜索引擎搜了搜。

好家夥！

這倆沒一個是水彩風就算了，一個是礦物顔料仿岩彩，一個是油畫，這手繪細節、這質感，橫看豎看都不可能是三天内完成的，三個月倒有可能。

林維感覺自己要跪了，硬着頭皮模仿試了試，從草稿到線稿到上色，都不是他擅長的風格，熬夜删删改改畫了快四十個小時，到了四号早上才給對方發過去。

人到了中午回複：線條可以再纖細一點嗎？感覺還有點粗犷哦。顔色好像太淡了，可以濃烈一點嗎？

林維照做，改了仨小時，發過去。

人晚上回複：天空和湖水太豔了，似乎有點土氣，可以換個顔色嗎？女孩的臉需要更柔美一些，男孩好像不夠帥氣。

林維又改了仨小時，發過去。

人到了次日回複：女孩畫畫的姿勢可以換一下嗎？露出她一些她畫的荷花。男孩的臉可以試試瓜子臉嗎？身材也有點魁梧了，可以再瘦一些嗎？

林維又改了六小時，發過去。

到他快睡了，收到了人回複：荷花池的荷花可以盛開的再多一些嗎？天空和湖水需要再清透一些，女孩看着好像有點沒精神，男孩的臉要再陽剛一些。

凡此種種修改要求，不一而論，一直讓林維改到快七号，再過一天國慶假期就結束了。

好在林維也不是幹等着人回複的，發了畫人沒回的時候，他就抓緊時間搞江君堯給他布置的動畫作業，彈跳小球和走路這些就不說了，走路還分正面走、側面走、大步走、碎步走的，不同性别、不同性格能走出的不同花樣。

江老師講課深入淺出，提的意見也切實具體、可執行，尤其見林維沒懂的時候會直接上手改，林維實在很難想象對方也就比自己早學了那麼一會會……看人的眼神越發膜拜，看得人忍無可忍：“不要看我，看你的畫。”

而《春華》的編輯或許也察覺了，林維從一開始的積極應對到後來的消極敷衍，終于在七号晚上給出了最後的答複：

林羽驚風老師，很抱歉，主編大大看了您最新一版的試稿，覺得您可能還是不太适合我們的風格，建議您試試投其他的雜志呢。

簡而言之，林維被拒了。

可林維在收到這封拒信的一瞬間，竟然沒有太多失落，而是解脫。

一瞬間，他這些天不停改稿改出的焦慮，竟然全都消散，他的心情陡地變好了起來。

“我的媽呀——”

他伸了個大大的懶腰。

“少爺我回來了——”“砰”地一聲，宿舍門被人大力推開了，滾輪聲、腳步聲，洋溢着久别重逢的喜悅，“你們都想了我沒？”

聽這聲音，林維不用探頭都知道是趙錢荀之：“想——”心情好的時候，他很樂意也讓别人心情好，結果這「想」字才出口，一坨銀白色的3D建模就撞到了眼前，小鳥模樣，拍打着翅膀，上下飛舞，很是歡快地發出了尖細的童聲：

“親愛的動畫人，我餓了！我餓了！

“快快喂我你做的動畫！

“快快快！”

于是五一七雙方會晤的友好對話戛然而止，轉而成了兩聲尖銳的爆鳴：

“這什麼啊啊啊啊啊啊——”

“啊啊啊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