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籠的光芒映入室内,在地上鋪了淺淺一層。
門口的身影似乎早已料到景昭辰在房裡,沒有一絲一毫驚訝,卻也并未看他,踩着地上的光影走了進來。
甄棠沒有關門,山林獨有的氣息滲了進來,如同她身上幽幽的海棠香氣,将整間屋子的沉悶逐漸消弭。
景昭辰捏着信紙的右手食指飛速壓下,将信合攏,那陣海棠香吹醒他的神智,眼底晦暗褪.去,他生怕甄棠看到信紙上最後那兩個字,疊得飛快,随後立即收進了袖口。
“我…”
他從椅子上坐直了身,看向那抹身影,輕聲開口,想要說些什麼,或者解釋什麼。
然而甄棠并未停下腳步,她目不斜視,從他身邊輕輕走過,擡手拿起書架上一個木盒,又轉身輕輕離去。
看都未看他一眼。
好似他整個人完全不存在。
人離開了,室内重歸沉靜,景昭辰坐在黑暗中怅然若失。
他活過的二十年中,從未有過這種複雜的情緒。
幼時母妃教導他要乖,不要冒尖,他便學着乖巧聽話。
後來被收養在孟皇後膝下,又被教導帝王家不需要感情,他不能笑,不能哭,不能流露出自己喜愛什麼、厭惡什麼,就算有人因自己而死,那也是他們的命和榮幸。
甚至在祁華殿祭典故去的母妃時,他都不能落下一滴眼淚。
他早已習慣這種冰冷虛僞,皇權之中,哪有什麼真情實意。
可短短幾個月,他感覺自己好像從冰層下重新複活,似一棵枯樹重新抽出枝芽。
這個世間,原來有人敢忽視他、厭倦他,沖他生氣,對他置若罔聞。
然後,竟是為了要離開他。
景昭辰覺得自己瘋魔了,冷不丁地笑了一聲,擡起手,不知所措地揉了揉眉頭。
守在門口的邵真看到殿下的反應,吓了一跳。
他雖不知殿下和王妃之間發生了什麼,他也沒有經曆過成婚,但是傻子也能看出來殿下的情緒不正常。
邵真從未見過殿下出現過這種情形,在他的印象中,殿下永遠冷靜桀骜,殺伐決斷,方才殿下那種茫然的神情,他想都不敢想。
“公子,若是您和夫人有什麼誤會…”邵真左臂吊着繃帶,右手撓了撓頭,想勸解一番又停下了。
景昭辰快要凍在椅子裡,右手擋着大半張臉,隻有棱角分明的下颌露在陰影中。
須臾後,薄唇微動:“讓本王一個人靜一靜。”
邵真默默地歎了口氣,隻好遵命,他剛想關門卻被殿下攔住了:“開着,别關。”
邵真又歎了口氣,簡單行了一禮,便吊着胳膊去後院尋馮澤和青玄,他有些好奇,成婚的魔力當真這麼大?
門沒有關,月光和燈籠的光落在門口的地面上,疏影搖曳。發财叼着一根骨頭屁颠屁颠地從門口跑過,看到甄棠房間的門開着,裡面卻坐着那個人,搖晃的尾巴立即垂了下來。
發财看着景昭辰,景昭辰的目光透過指縫看着發财,一人一狗靜靜對視。
過了片刻,發财邁着四隻小腳跑到景昭辰身邊,“啪嗒”,放下口中的骨頭,嫌棄地暼了一眼又晃着尾巴離開了。
景昭辰看着腳邊的骨頭,上面還殘留一半肉,好像在嘲笑此刻的他如同喪家之犬。
他沒有讓邵真關門,潛意識裡覺得,隻要這扇門還開着,他與甄棠之間的誤解便還有機會解釋。
可是想了又想,他當真沒有一絲别的念頭嗎?
二十年,活了整整二十年,唯一看到光亮的日子,竟然是假扮一個虛構的身份,在這片隐蔽的山林中,貪戀一絲暖意。
别自欺欺人了,景昭辰。
你本就是一個自私、陰暗又瘋魔的人。
用些手段,留住那抹溫暖,才是你内心深處反複掙.紮的邪念!
甄棠似乎在與藍大夫辭行,阿宣也不知去了哪裡,偌大的藥廬一片沉寂,隻能聽到四周山林中傳來的蟲鳴聲。
景昭辰感覺自己被遺忘了。
又過了一刻鐘,内心深處的不安越來越重,他再也無法繼續坐下去,剛站起身,便看到門口出現一個熟悉的身影。
是甄棠。
景昭辰邁出去一半的步子又縮了回來,一不留神,踩在發财賞給他的骨頭上面,硌得腳心猛一痛。
他向一旁挪了挪步子,看着甄棠平靜地走進來,散開頭發,用絲帶束好,又端起木盆拿着棉巾走到院子裡,洗漱完畢後,帶着一身清香回到房間,關上門,側身卷在薄毯中睡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