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妪道她今歲五十又二,因着雙親亡故得早,孝期接至,故此年逾二十方才成婚。
二十又六那載,生下一子,名喚福壽,将養在側數年,确不曾讓她操過半分心。
幼子歲七之際,家國徭役賦稅添重。
時任國君,原非既定王儲。先王在位時曾殚精竭慮、一心為民,所立儲君亦是子輩中非最長卻最賢之人。
奈何賢者雖賢,江山承接未定、諸王子虎視眈眈之時,卻終難能守住君父拳拳之心。
是以先王薨逝那夜,彼時仍是王子的今上便聯合了手握兵權、鎮守京畿的母舅一道逼宮謀反,由此奪得王位。
登基那日,禦殿之上香花寶篆、群臣觐見,而王宮囚室之内,大監奉上的一盅毒酒卻送那人魂歸了地府。自此,國泰民安的日子也便到了頭。
因着新君王位來得不正,兼是個好大喜功之輩,故此登位後便急欲借着興兵起戰、四方征伐來安服民心。
然其早先所習多是些筆墨功夫,于掌兵攻伐一事并無所通,故而雖禦駕親征,卻接次敗退,不僅連失數城,還賠進去不少銀錢才得敵軍意同休戰。如此數遭下來,國庫之虧虛、民生之多艱可想而知。
往後五載間,為着城池敗失、疆土驟縮之故,君上不得已下令将王城另遷一址以保國祚。
可連年征戰下王國内早已民生凋敝、百廢待興,又逢王城遷址、國庫無力撐支這般大事,少不得自上而下瓢奪百姓膏脂,将他們逼進田埂間貧弱不已的作地中去。
然将将吞落這枚苦果不久,王宮内複又傳出消息道:為雪洗先前蒙受之辱、為奪回被他國侵占的城池、為重立吾國之威,責令于今日起增收賦稅、繁添徭役,内采山石,外築綿牆。
此令一出,國中百姓尚不及歎這世道多艱,便被突兀而至的兵士呵亂了手腳。
爾後每一日間,十數人入村、數十人同出的景象随處可見。本就凋敗荒寂的村落更是隻餘下了零星幾數老弱婦孺,從此皎月再不得圓。
“阿娘阿娘,等福壽再大些,也要同阿爹那樣遠赴邊境、保家衛國,做個英雄!” 時年歲七的福壽将雙肘支在膝頭,半握成拳的皲裂小手則抵着下颌,在微涼的夜風中仰首望着蒙了層薄霧的星辰同身後拿着件小衫正朝他走來的婦人喃喃道。
“保家衛國?英雄?” 婦人聽罷蓦地駐了腳步怔在原處半晌無言。
“阿娘,你怎麼了?” 見婦人垂下了橫挂着小衫的臂膊久久未有後話,福壽原本支起的前半臂随着他立脊側身回首的動作耷拉在了膝頭上。
“是誰同你說的?”
“什麼?”
“方才你說的......保家衛國......英雄......” 婦人攥緊了雙拳拼盡了一聲氣力方勉力吐出後半句。
“啊,這個呀,祿全、來喜他們都這樣說呢,難道不是嗎?”
“......” 若是得許,這是一條阿娘拼死也不願你踏上的道路,婦人此般作想,卻無法将此話道與他知。
再往後,福壽來到這世上的第十載時,沒了阿爹。
第十五載時,娶了親。
第十七載時,生了子。
第十八載時,尚不及再一同過完這四季,夫人同阿娘便攜着淚眼替他去銷了戶。
第二十載時,祿全同來喜的死訊接替傳來,三日後他們的爹娘一道上官府将福壽詐死以避徭役之事戳穿了來,故而自兩年前來一直避在地窖中的福壽當夜便被押解至官府受了一通刑後轉送至邊境服役。
至此,兒時那番不知事的胡話竟一語成谶。然這英雄到底也沒做成,置身其間方知這芸芸苦衆不過是那綿延數千乃至萬裡的泥石瓦縫間的一粒浮塵罷了,生生死死皆由不得自己......
********
“爾等何人,自何處而來?” 為首兵士擡起左臂,将手中劍柄指向一行人厲聲詢道。
“我等......”
尚不待沈清遙應罷,那人便揮了揮執劍的臂膊高聲續言道:“吾國上下未有能避徭役者,觀爾等裝束,應非吾國臣民,莫不是他國安插過來的細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