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水域。
濃稠的綠液已然消失得無影無蹤,樹木再次幹枯,地面長出新雜草。空曠的平原上長風吹徹,霧氣漸消。
逃得還真快。
江鴻跳回遙遙背上,将玉牌丢給紀雨萱,強調道:“延壽丹。”
“随你拿。”紀雨萱道。
比起這個,她更在乎另一件事。
“你都出手了,現在是不是可以和我打了?”紀雨萱兩手握拳抵在下颌,湊到近前,滿含期待地注視着她。
“天都沒亮,打什麼打。”江鴻打了個哈欠。
“天亮了就能打?”紀雨萱追着不放。
“出去再說。”江鴻把另一張神行符塞到她手中,尋了個角落坐下,撐起一條腿,安排道:“去下個地方。”
“……你讓我找路嗎?”
江鴻一頓。
忘了,這姑娘和她一樣不認路。
江鴻緊閉雙眼,道:“把楊青叫醒。”
她輕輕拍過吃飽喝足的水瑟,聽到紀雨萱不情不願地喚着楊青。好半晌,一聲輕唔後,尖叫聲劃破夜空。
“啊!”
江鴻啧了聲,撩起眼皮,便見楊青滿臉驚恐、手足無措地指向身後,發現飛蟲已沒了身影,喘了口氣,和她對上眼,緊接着又喊了出來。
“江江江江鴻!”
葉輕揚兩眼上翻,又要厥過去。
“别暈了!咱們去下一處,你快領路!”紀雨萱拉住了人使勁搖,看他還不清醒,一掌狠拍在他後背。
葉輕揚痛呼,勉勉強強活了過來。
“楊青。”江鴻喚道。
葉輕揚猶如驚弓之鳥,猛然一定,面向她縮了縮脖子,笑得比哭還難看:“……哎。”
“我是什麼人你應該清楚,我不管你是哪家的公子少爺,在這就聽我的。咱們無怨無仇,閉緊你的嘴,我保你全須全尾出天風境。出去後,兩萬靈石,咱們人錢兩清,各不相幹。”
“當然,你若是想跟人傳遞消息,暴露我身份,也大可以試試,看誰死得更快。”說到此,江鴻眼神一冷,夜空下,臉色顯得格外冰冷蒼白。
盤旋在周身的水瑟如箭射出,停在葉輕揚眼珠前,隻消再進一步便能紮穿眼球。
葉輕揚幹咽了下,想起江鴻一鞭一個五階妖獸,不用思考便做出了選擇:“明、明白。”
“補元丹。”
葉輕揚措手不疊地拿出幾瓶補元丹,瞄了江鴻一眼,又默默添了好幾瓶,一齊丢過去。
江鴻吞了兩瓶,重新合上眼。
水瑟歸于平靜,卻沒急着回江鴻腕上,反而變成鞭身,落到她肩頭,一首一尾,溫順地纏繞在她頸上,像個無聲的擁抱。
紀雨萱沒聽懂二人在說什麼,但弄清楚了一件事,蹲到葉輕揚身邊,笑意盈盈道:“我就說她很厲害,你還不信,這會兒沒話說了吧?”
葉輕揚雙手捂住臉。
不提這事還好,一提這事他就臉疼。
一想到之前他在江鴻面前那麼蹦跶,他就覺得自己能活到現在真是命大。
玉仙子江鴻,被他們連風門重金懸賞五十年,殺過的人不計其數,最出名的要數二十年前上陽城一戰,四百餘名修士圍攻她一人,愣是沒占到一點便宜,反而讓她煞性大發,以緻四百人屍首異處,殘骸撒了三千裡,最終僅有一人活了下來。
此時此刻,葉輕揚終于知道,那時候他隐約感覺到脖子疼是因為什麼了。
他現下不止脖子疼,渾身肉都疼,腦仁更是疼得發昏。
怎會是江鴻呢?
他千八百年不出門,怎的偏偏首次離家就遇上自家仇人了?
萬幸,江鴻暫時還不知道他姓葉。否則,他一百條命也不夠這魔頭殺啊。
“喂,楊青。”
紀雨萱一等再等,看葉輕揚臉色忽青忽白,各種奇怪複雜的神情換了個遍,也沒理她一句,像是一心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完全沒注意身邊還有個大活人,她忍不住在這人背後又是狠狠一拍:“起來找路!”
葉輕揚彈射而起,神魂吓飛了,渾身都繃緊成一張弓,反應過來打自己的是紀雨萱,才如釋重負地軟下身。
他認命地接過神行符,輕踮腳步繞開江鴻,溜到遙遙耳旁。
“楊青為什麼那麼怕你啊?”紀雨萱坐回江鴻身邊,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被冰得手指一麻。
江鴻一無所動,頸上的水瑟忽閃忽閃,輕微地震動着。
“我方才聽到了,江紅,這是你真正的名字?”
“娘說名字是爹娘對兒女最殷切的期盼,多會選用好字圖個好兆頭,你這名字卻奇怪。江上殘陽泣血方為紅,好似不是那麼吉利。”紀雨萱自言自語嘀咕了片刻,歪過頭道:“诶,江紅,我怎麼覺得,你的靈好像……更碎了一點,還有,你身上好冷啊,你沒事吧?”
沒等到答案,她失望地扭過臉,雙臂環起,望着看不到盡頭的夜空。
“江鴻,鴻雁的鴻。”
耳畔蓦地傳來一聲,紀雨萱回頭,卻見江鴻依舊沒有動,若非她聽得真切,隻怕會以為那聲回答是幻聽。
“江鴻,”她咬着這兩個字,琢磨道:“鴻雁是高飛之鳥,你爹娘一定是對你寄予厚望,盼你振翅高飛。”
或許吧。
察覺到體内的靈力在極速恢複,江鴻摩挲着變回手镯的水瑟,仿佛在進行某種交換一樣,尚未回溫、還有些僵硬的手指凝出一道又一道靈力悄然渡進镯内,青白的指節卻漸漸生出血色。
“那楊青他為何那麼怕你啊?”
江鴻掃過最前面蜷縮成一團的葉輕揚,臉不紅心不跳地回:“他喜歡吹風便去了前頭,幹我何事?”
紀雨萱半信半疑地揚聲喊葉輕揚,卻見他避之不及地連連揮手,又往前挪了挪,幾乎站到最邊緣,一個不小心便可能掉下去。
“膽小鬼。”紀雨萱一臉莫名地罵了句。
江鴻收回視線,出神地望着漸漸回溫的手掌。
這妖獸空有五階,實則靈智未開,奪命之鞭一擊即中,殺得并不麻煩,但這麼幾十隻殺下來,還是叫她神倦力乏。
若非水瑟飲血飲得酣暢,加之這幾瓶補元丹,隻怕這剛恢複到丹元後期的修為又要跌回去了。
來此之前,她曾用數日翻閱典籍查找有關玄芝的信息,但最終一無所獲,除了郁清江交給她的一幅玄芝畫像,餘下關于玄芝的所有事,都好像隻是他憑空捏造出來的一個謊言。
可死亡就在不知道多遠的未來等着她,不論郁清江有沒有說謊,她都得試試。
那延壽丹她要定了,天水域的每一片大陸,她也都要走一遭。
但正如葉輕揚所言,天水域寬廣無比,縱然遙遙雙翼都貼了神行符,還有葉輕揚全程引路,三人一獸仍在海上趕路許久,抵達第二塊陸地時,已是一日後。
天将破曉,海面風平浪靜,整個天水域又恢複沉悶異常、了無生機的模樣。
一連飛了近兩日,遙遙幾乎累癱了,一落地就變成小白狗形态,趴在地上躺屍。
葉輕揚蹲在它身邊,努力降低存在感。
這兩日,葉輕揚沒敢和江鴻說一句話,偶有幾次紀雨萱主動跟他搭話,他也沒搭理,自顧自地看地圖,堅守帶路人的本分。
江鴻也沒管他,注意力完全放在了眼前這片陸地上。
先前那處雜草成原,枯樹作綴,滿是蕭條,此處卻迥然不同。
涓流明鏡,曲徑幽深,喬木蓊蓊郁郁,泠泠水聲散在不時響起的鳥鳴中。遠而望之,青山重重如黛,依稀可見千裡之外,白練般的飛瀑自九天傾瀉而下。
剛落地時,江鴻甚至懷疑葉輕揚暗中作梗,帶他們出了天水域地界,拿出地圖一看,确認他們目前還在天水域内,也的确是她之前指定的那片大陸,這才打消懷疑。
有雜草化蟲的前車之鑒,江鴻沒放下警惕,打算和紀雨萱一左一右,搜查兩片林子。誰知她們還未說好,遠處猝然爆出一聲巨響。
兩邊的林子分不清是哪個,抑或是都有,嘶吼聲貫徹山林,像是有什麼東西破地而出,整個地面都在劇烈搖晃。
旋即,喬木大片大片地歪倒,一陣亂聲後,狼群自兩方林子中沖出。
這些狼個個身軀雄壯,一身黝黑皮毛,額心一道明亮火焰紋,目光如炬地盯着他們,喘着粗氣,露出尖利的獠牙。
葉輕揚這下也不敢再裝聾作啞了,抱緊遙遙,飛奔到兩人身後,拿出百識鏡。
“三階妖獸,三焰狼。”
江鴻眯起眼睛,視線鎖住狼首的火焰紋。
“有何特點?”紀雨萱猶然記得她砍半天才勉強砍死的二階地殘,沒有妄動。
“三焰狼又稱三眼狼,額頭上的火焰紋便是它們第三隻眼,那是它們世代傳承的圖騰,傳說隻要有第三隻眼在,它們便不怕——我去!”
葉輕揚話說一半,江鴻便沒了聽下去的耐心。
原因無他,她不喜歡狼頭上閃着的火焰紋,看着就煩。
還說那麼多,更煩了。
不如全殺了幹淨。
江鴻指尖輕微一動,懸在手邊的水瑟便如鬼魅般穿梭在狼群間,将之盡數擊殺。
等葉輕揚喊完,沾滿狼血的水瑟已回到手中,三焰狼一個接一個地倒下。
“直穿額心……”葉輕揚嘶了聲,忍不住後退兩步。
紀雨萱氣得直跺腳:“江鴻!”
江鴻抹掉溫熱的狼血,取出玉牌,看到周輕名字後的數字變成一千四百六十。
十六隻一百六十,一隻十分。
十隻三階才抵一隻五階,委實費勁,果然還是直接殺五階,事後再用補元丹回靈力更省事。
反正那小子說了,這丹藥随她們用,這麼幾瓶也不礙事。
“我也想活動活動筋骨嘛,你全打死了,我怎麼辦?”紀雨萱氣鼓鼓道。
“急什麼。”江鴻收下玉牌,氣定神閑地垂眼看對側,“這不是還有嗎?”
紀雨萱一怔,突覺狼群雖除,早先那亂騰騰的動靜卻并未消停,反而越發鬧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