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畫聽得心花怒放,拉着江紅信誓旦旦地宣稱那是她的名字,說終有一天,她們也會飛回去。
當時的江紅沒說話。
她心知肚明,鴻或許能飛回家鄉,江鴻卻不能。
不過她也沒反駁,坦然接受了江畫的說法,至此,小村落裡的江紅徹底成了無人在意的過去,世上隻留下酒樓裡做工的江鴻。
雖然明面上跟着天奉修煉,但江鴻早早就意識到自己不是這塊料,沒天賦也沒那個心思,一心琢磨着就這麼耗下去,等到天奉耐心耗盡,說不定就放過她,隻帶着一心修煉的江畫遠遊。
可沒想到,她還沒等到天奉耐心告罄、憤然離去,掌櫃的就先一步離開了。
江鴻衣食住行皆依賴掌櫃的,如今人一走,她再次無家可歸,捧着雖然多卻終歸數量有限的錢,也不知該去往何方。
她盯着天奉冥思苦想了許久,終于下定決心,随他踏上這條修煉的不歸路。
然而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就在她說出掌櫃的離開一事後,還沒來得及說接下來的打算,天奉先笑了出來。
天奉很愛笑。這些時日以來,不論何時何地,他臉上始終挂着一成不變的溫和笑意,好似這張臉生來就被定了型,做不出其他表情。
眼下的笑卻不同于往日,張揚桀骜,攻擊性十足,一點舊時殘影都找不出。他壓下眼睫,不錯眼地看過來時,眸子裡的勢在必得顯露無餘,幾乎要化身惡虎沖破眼眶,将江鴻吞咽入腹。
江鴻握緊手中的玉簡,下意識後退了一步,在一瞬間預感到危險即将來臨,轉身便跑。
小孩子的力量在大人面前微不足道,凡人之于修行者更甚,所以江鴻沒有跑掉,像一隻被人捏在指尖的螞蟻一樣,輕輕松松就捏了回來。
那時江鴻才知,天奉從她帶着江畫逃離胡媽媽的花樓時就注意到了她們,隻是當時淮秋城遍地皆是搜尋他的連風門修士,他瞻前顧後,不敢随意露面。
那些修士離開後,他仍不曾放松警惕,暗中觀察多日,才裝模作樣地找上門。
如今掌櫃的急匆匆離開,外面又是除夕,大街上人來人往,亂哄哄地鬧成一片,他再也無需擔心鬧出什麼引人注目的動靜,便迫不及待地露出了獠牙。
天奉扣住江鴻,扯掉她脖子上挂着的半顆珠子,似乎還要問什麼,甫一張口,卻被江鴻咬住了手,咔嚓的聲響在空蕩的屋内格外明顯。
天奉沒有甩開江鴻,盯着她,烏沉沉的眸子暗到極點。
江鴻被他制住,撞在桌角的背部擦得全是血,大口大口喘着氣,不甘示弱地仰頭瞪他,慌不擇手地抄起玉簡,在不知打哪冒出的肆虐殺意的纏繞下,以極快的速度向前捅去。
這一下連天奉都沒能躲開。
他驚訝地看着江鴻,看着剛剛搶到手中的珠子飛回江鴻手上,外層包裹的灰被鮮血洗去,露出下方晶瑩剔透的紫,肆意地吸納着周遭靈氣,甚至包括他的修為。
江鴻着了魔似的,眼瞳一轉,竟将珠子生生咽了進去,随後反客為主,死死抓住天奉,磅礴靈氣湧進她靈台,再以殺招釋放出,全數打進天奉體内,局勢在瞬息間反轉,天奉臉色大變。
便是在這個時候,江畫跑了進來。
江鴻不記得怎麼殺的天奉,也不記得她是如何從屋子裡走出去的,隻記得清醒後第一眼看到的,是緩緩倒下的江畫。
額頭滾燙,耳畔天奉的聲音還在瘋狂叫嚣,如同地府來的惡鬼。
“我在古川等你。”
古川,那是個什麼地方,江鴻從沒聽說過,也沒心思去想。
她呆呆接住江畫軟下來的身軀,無意識地捂着江畫腹部,想藏住那裡的慘狀,可那雙手太小,拼盡全力也無法遮完全。
怎麼止不住呢?
怎麼比小花身上的血還多呢?
太髒了。
江鴻神思混亂地抱着還剩一口氣的江畫,恍惚間想起天奉說,那個來抓他的連風門離得很近,裡邊的人個個醫術高明,能活死人肉白骨。
她抿緊唇,費勁地拖着江畫一路往外走,過程中不小心踩空,兩人一起從樓梯上滾了下去。
江鴻感受不到疼,隻看見江畫身上血流得更快了。
遠處響起亂糟糟的腳步聲,似是有許多人圍在外面,聲音或高或低地談論着什麼,江鴻聽到他們說“連風門”。
她爬過去把江畫架起來,還沒站穩身子,酒樓的大門忽地被人踹開,一人踩着凜冽寒風,提刀靠近。
他瞧見江鴻身後浮在半空中的冰藍玉簡,看到上邊閃着光亮的小塊碎片,二話不說,一刀砍了上來。
當時的江鴻也不知是怎的,竟愣愣站着,任他殺招劈到眼前也一動不動,還是一絲兩氣的江畫強撐着清明,替她擋下那一刀。
噗呲——
細微響動喚回了江鴻的神智,冰藍玉簡在一息之間化成利劍,氣吞山河的劍意劃破寂靜長夜,殺向對側可恨的屠夫。
旋即,酒樓轟地一聲炸成廢墟,三人被氣浪掀飛出去。
爆炸聲響徹雲霄,驚破歡鬧的除夕夜,整個淮秋城為之一顫。
煙消雲散後,江鴻目無波瀾地看着圍過來的幾個年輕修士,眼皮一眨,血花飛濺,數顆頭顱應聲落地。
熱鬧被隔絕在數條街之外,壓抑的死寂中,江鴻背起徹底沒了氣息的江畫,一瘸一拐地走進黑暗中。
從前怎麼都走不出去的淮秋城,這次仿佛為她開辟了一條新路,她沿着一條街走到天明,聽到自城中心傳過來的悠揚鐘聲,邁步出了城。
世上的人都很讨厭,離開時總不喜歡說道别,總是無聲無息地一個人走,讓留下的人一直等,直到歲月流盡,也等不來一句憐憫的回應。
小花睡着時,她沒看住,讓讨厭的小花悄悄離開了。這次,她得好好看住江畫,不能再讓她偷偷離開。
于是江鴻把江畫安置在城外一處林子中,像從前等小花一樣,坐在屍體邊日夜不休地、安靜地等江畫。
可江畫一直沒有醒。
她比小花還讨厭。
後來,不知是哪日,遇到的人告訴她,江畫不是睡着了,而是死了。
那時候,江鴻終于遲鈍地意識到死究竟是什麼。
死了就是這個人再也不會回來了。
死了就是……不僅沒有暖被窩,也沒有肉包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