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妹……”
好累。
江鴻昏昏沉沉地從回憶逃出,入目所見是寂寂長夜,明明暗暗的星子閃爍,弦月皎潔,一人站在觸手可及的地方,用最熟悉、最讨厭的笑容看着她。
江鴻頓生煩躁,躲開視線環顧周遭,發現自己正身處熟悉的酒樓裡。
渺遠的煙花聲裹着風聲,透過窗子傳入,顯得四下愈發死寂。
“小妹。”
那人低聲喚,蓦地隐去笑容,換上一副陰邪猙獰的面目,沖過來一把揪住江鴻衣襟,七竅漸漸流出鮮血,如同索命惡鬼一般,聲音嘶啞問:“你為什麼殺我?”
“你不是不想修煉嗎,為什麼占着他徒弟的位置不放?”
“你不是很厲害嗎,為什麼當時不救我?為什麼現在還沒有殺了他們?”
“你為什麼還活着?”
“……”
句句铿锵有力的質問,像狂風暴雨侵襲,一字一字,清晰砸進江鴻心中,她面色蒼白,眼光漠然地看着這張與記憶中截然不同的臉。
掐在脖頸處的手忽然松開,帶着些許腥鹹味道的空氣大量湧入,打得江鴻頭暈目眩,猛烈地咳了起來,卻仍執拗地張大眼睛,目光灼灼盯着江畫。
江畫驚恐地捂住頭,身形陡然拉長,又露出善意的微笑,眼裡甚至翻出了淚花,撲上來把江鴻抱進懷裡。
“對不起,小妹……”
“是我不對,是我把他帶回來的,是我害了你……”
“你一直讨厭我,我知道的,沒關系的……”
黑暗蒙在眼前,一切感知都仿佛被這個擁抱隔絕在外,眼睛幹澀得有些疼,道歉聲不絕于耳,江鴻垂下眼睑,唇瓣動了幾次,終究沒能說出話來。
又是黑暗。
她讨厭這樣帶着溫度的黑暗。
凜寒夜風刮骨刀似的落到身體上,靈氣亂流在昏暗的掩藏下,橫沖直撞闖進體内,江鴻清晰察覺到自身靈力在流失。
她閉上眼,把頭埋進江畫懷中深吸了一口氣。
直到疼痛感沖破大腦的茫然,江鴻猛地将人推開,一掌揮散幻象和攻擊的瞬間,仿佛記憶重現,黑袍男人踩着同樣沉重的步伐,手提屠刀,破門而入。
“古川碎片,交出來!”枉日架起長刀,直截了當道。
江鴻波瀾不驚地任他靠近,水瑟化劍,平鈍的側鋒擦過手掌,靈力霎時重回。她撩起眼皮,渾身血液沸騰,毫不猶豫出劍,和枉日戰在一起。
過往數次見面,枉日用的皆是陣旗陣盤,下手都留有餘地,哪怕是當日在宿風山,幾大洞明修士打得不可開交,也從未露出過這般強烈的殺意。
他抛棄輔助用的陣法,劈得狠辣,砍得刁鑽,刀法出神入化,竟比太上長老那雷聲大雨點小的陣仗還要厲害,招招直取江鴻性命。
但江鴻也絕非吃素的。
多年間無休無止的殺戮好似已在她骨子裡埋下嗜血的根,對手越是難纏,她便越強硬,哪怕早就在陣法中摸爬滾打一番、連站都快站不穩了,但她仍不退,拼着殘廢也要把人擊潰。
她不善用劍,也沒學過什麼攻擊招式,所有招數、經驗幾乎都是在這些年的作戰裡積累下的,卻靠這麼一股拼勁和修為壓制,勉強占了上風。
數百招後,二人刀劍相交,同時被滔天氣浪掀翻。
江鴻滑出十數丈,撐着水瑟勉力站住,擦掉唇角血絲,平複着胸膛的起伏,問:“五十年前,你也是為了連風門那塊碎片來的?”
枉日沒有答話,以刀撐地想要站起,剛直起腿卻立刻跪了下去。
江鴻抽出插入地心的水瑟,竭力穩着步子,向枉日走去。
江畫死後,她曾回過淮秋,用自己的臉。
那時她剛意識到江畫的确不會再回來,從茫然中抽離,後知後覺自己不知不覺間竟長大了許多,衣衫都被撐破了,不能再穿,所以想去購置些合身的衣物。哪知剛入了城,她就被人圍住。幾番折騰後才知,連風門對她下了懸賞令。
江鴻一直以為,連風門是因為天奉偷來的那塊碎片才對她緊追不舍。
她與連風門本無瓜葛,也無意與他們交惡,但她不能交出碎片。
天奉雖為她所殺,身軀都散成了星光,但她知曉天奉并沒有死,她面前的不過是天奉一具分身,真身還在那個名為古川的地方等她。
江鴻不知道天奉為何那般笃定她能找去,也不知道古川究竟是什麼地方,唯一能确信的隻是仇人還沒死,她要找到古川,殺了他。
除此之外,她也想知道,那時跟随連風門一起來的小簡是誰。
畢竟,她還欠了一頓肉包子。
可前些時日葉輕揚的反應讓她現在有些不确定。
水瑟抵到枉日喉頭,長玉簡内兩塊碎片閃爍,江鴻道:“碎片就在這,可惜你沒命拿。我且問你,當時到淮秋的那些修士是不是來自連風門?領頭人是誰?追殺的又是誰?”
“我憑什麼告訴你?”枉日冷聲大笑,喘着粗氣道:“是我技不如人,要殺要剮都請随意。進來前我已将陣法封死,江鴻,不論如何,你都别想活着走出去。你做過那麼多傷天害理之事,今日也該付出代價了。”
江鴻輕扯嘴角,居高臨下望着他,諷刺道:“你又有多幹淨?”
江畫,還有一年前被困淮秋的那些人,難道不是死于他手?這麼冠冕堂皇地說這種話,仙盟中人,果然虛僞至極。
江鴻一劍削下枉日頭顱,淩厲劍氣蕩出,掃盡陣中幻象,她眼前一黑,身體不受控地趴了下去。
酒樓不再,黃沙席卷,烈日烤在背上,幾乎要把人就地煎熟。
江鴻整個人都在發燙,豆大的汗珠彙聚成流,濕了整張臉。
她呼出一口氣,用力甩了甩尚未清明的腦袋,摸不到無盡瓶,便咬破手腕,舔了舔滲出的血,趔趄着爬起,靈識外向外探出千裡,未尋到一絲一毫生命迹象,也沒有察覺零星半點的靈氣波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