座中一時寂靜。
葉輕揚幾人俱僵住了身子,不知道到底是他們自以為無人察覺地說這麼久,結果全被正主聽去的尴尬多些,還是自玉這不明不白的态度給的壓迫感多些。
自玉輕阖雙眼:“你們幾個,知道浮崖兩派為何叫這名字嗎?”
其他幾人還在僵,江鴻搖了搖頭。
“觀花望月,取自霧裡看花,水中望月,浮崖自诩清高,自以為是世間最看得明白、最清醒透徹的所在,能穿破層層迷霧看清人世,能伸手觸及虛幻的水中之月,不将任何人放在眼裡。”
半晌,自玉恍然從夢中抽離一樣,恢複冷淡的表情,面對面前這群小輩難掩探詢的眸光,毫不避諱道:“師姐死得突然,那老頭明知其中有異,卻放任杳滄草草安葬師姐後便接任掌門之位,什麼觀花望月,人世浮仙,那得月樓建了數千年,還不是隻有師姐一人摘下了樓頂的月,都是唬人的屁話!”
衆人相顧無言,正不知該作何反應,就在此時,一聲劍鳴驚破長夜,滿室明燈乍然熄滅。窗畔灑落一縷斜月,淡淡銀輝仿若誤入人間的星光。
緊随其後,酒樓内閃出一道寒芒,雪亮劍光斬破溜入屋内的這一縷斜月,便似漫漫黑夜裡殺出的一線黎明破曉,直通天頂。
近乎在同一時間,渺山山底所有人向同一個方向仰頭望去。
寒芒盡頭,天邊現出一角瓊樓玉宇,燦燦金光照徹大地,沐浴在每一個人身上。
酒樓内,舞劍之人利索地挽了一個劍花,負劍身後。
不等他張口,自玉自覺起身,手中不知何時召出的團扇大開,散出數根絲線将桌邊幾位緊緊縛住。她道了聲“抓好”,旋即一步跨出。
衆人隻覺眼前明明暗暗閃個不停,晃得人暈頭轉向。不知過了多久,眼前再度清明,他們已置身于層雲環繞的山巅。
身畔徐徐夜風拂過,吹散雲霧,江鴻側首環顧,見四下杳無人煙,唯有山巅之上,華彩熠熠的高樓立在半空中,比在山腳下看時更顯奪目。
自玉搖着收攏絲線的團扇,瞧見那座高樓,嗤然道:“兩百年不見,杳滄還真是越發會擺譜了。”
“我記得從前浮崖是不會顯形的。”她身旁,遊芳叢飄然而落,劍已收起,腰上多了個酒葫蘆。
自玉唇角微彎,“其實會顯,隻是沒那麼明顯。浮崖是不入人世的浮雲,藏于茫茫夜空,是最不起眼的那顆星,所以前來拜師的人很難注意到,往往铩羽而歸。如今,居然變成這副生怕别人看不到的模樣,真是諷刺。”
“阿玉。”遊芳叢輕喚了一聲。
自玉偏過臉,手中撚着團扇,正欲揮起,卻見天邊一道人影飛馳靠近,落在衆人身旁,而後寸步未停,足尖一點,沖向高樓。
九天之上驚雷瞬落,暴風驟雨劈天蓋地席卷,那道身影卻用靈巧的身法,以極快的速度跳上了高樓之頂。
獨立風雨中的高樓上空,一彎弦月像是被人抓住了一樣,跌落人間。
風雨驟停。
金色光輝灑下。
自玉表情乍變,眉心擰成團,整個人情緒頓時拉了下去。
“觀花殿前十二境,破塵境最苦。望月峰上十四樓,得月樓最高。看來才不過三百餘年,便又有人能踏上得月樓了。”遊芳叢收回視線,對上自玉不快的眼神,輕笑道:“當年曉還真人登樓摘月,我無緣親見,眼下好不容易見一次,怎麼,還不許我說說了?你也太霸道了。”
自玉冷哼一聲:“自己上去吧你。”
說完,她縱身一躍,眨眼沒了人影,留遊芳叢和一衆小輩大眼瞪小眼。
遊芳叢沒奈何地搖搖頭,也不生氣,笑吟吟拿出一根同自玉團扇上如出一轍的絲線,将幾人捆好,身形一閃,消失在了原地。
俄頃,追着自玉落定的遊芳叢松開幾人,站到自玉身旁,望着她注視的方向。
幾十步開外,上百個服式一緻的弟子中央,一人身披錦繡金衣,頸挂半面銀鏡,三千青絲如瀑,眸若利劍寒鋒,正面色不悅地沖一女子發火。
“好好的去登得月樓做什麼?那是曉還的地盤,說了多少次嚴禁私入,若被你師叔祖瞧見,定要剝你一層皮!”
那女子低着腦袋,腰背卻挺得格外直,挨了訓斥也面不改色,神情自若,大有一副你說歸你說,我聽不聽看情況的架勢。
“難得杳滄師弟還記得那是曉還師姐的地方,我還以為師弟這麼多年在掌門的位子上坐習慣了,都忘了是誰把你帶進山的了。”自玉涼涼出聲。
杳滄身形一震,狹長的眼睛眯起,穿過一衆弟子望來,一眼看見了站在最前方的兩人,視線略過自玉,鎖定到遊芳叢身上。
“遊閣主,玉師姐。”
杳滄神情頗為冷傲,“二位大駕光臨,有失遠迎,還請——”
“你不必跟我說這些客套話,你累,我聽着也心煩。”自玉不留情面地打斷他,問道:“聽說崔溟來找你了,可有此事?”
杳滄眸中閃過一抹驚詫。
“你不知道?”自玉沉下聲音。
杳滄思忖道:“崔溟師弟要來,照理說會先知會我一聲。但師弟隻在數月前問過浮崖是否去天風境,此後便再沒有過傳信,此事我确然不知。敢問師姐,可是出了什麼事?”
“沒什麼,不過是他那個寶貝徒弟死了,他在宿風山被人下了面子,氣不過,就來找你替他出頭罷了。”
自玉勾唇而笑,臉上那道疤痕猙獰,卻分毫沒有影響她的風姿,反倒襯得笑容更加明豔,“聽聞杳滄師弟對那孩子看重得很,可惜,人死如燈滅,再看重也都是生前事了,師弟莫要傷懷才好。”
“瞧我,說哪的話。”杳滄還未說話,自玉已然又開了口,目光輕飄飄地掃過杳滄,像是壓根沒把人看在眼裡,“師弟一向目無下塵,一個乳臭未幹的毛頭小子,哪入得了您的眼,死便死了,算什麼大事?”
杳滄面色看不出是喜是怒,隻是沉默了下去。
自玉懶得搭理他,餘光瞥見跟在他身後那女子時,似乎停頓了下,随即徑自從一旁越過,走進了後方金光璀璨的大門中。
遊芳叢沖杳滄微不可見地點了點頭,跟着她揚長而去。
杳滄斂回眸光,轉将眼神移到餘下五人身上,沒有率先說話。
他身後那女子微微彎身,主動問:“幾位是來拜師的?”
衆人面面相顧,豐子俞咳了一聲,硬着頭皮走上前去,沖杳滄規規矩矩地行禮:“晚輩照溪城豐子俞,見過前輩。”
杳滄愣了一下:“豐城主是你什麼人?”
“不才,正是家父。”
杳滄靜了片刻,喚道:“鸢兒,看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