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瑩瑩的半枚寶珠閃動着光輝,裴玄之張口無言,半晌才問道:“哪來的?你見了阿滿?”
雪團當然無法回答他,隻是将頭埋進兩爪之間,似乎極為疲憊。
裴玄之撿起那半枚避塵珠,緊緊攥在手掌之中,心頭雲翻浪卷。
阿滿……
抱歉……
待我重回京城,再當面向你解釋……
希望那個時候,一切還來得及……
民生維艱,百業待興。在南地的三年,是夙興夜寐,披肝瀝膽的三年。他赤着腳踩過泥濘的水田,也淌過潰堤的河流;斷過無數刑獄,也手刃過無數悍匪;興修水利,重啟百業,撫恤災民,重建家園。
他漸漸習慣了南地悶窒潮濕的天氣,也習慣了清甜的飲食,更學會了當地的方言,京城的一切紛擾似乎都遠離了,唯有夜深人靜時,他才會就着不甚明亮的燈火細細端詳那半枚避塵珠。
若說京中的思念,唯有一人。
兩地相隔,沒有隻言片語,不知阿滿如今怎樣了,可是已有了未婚夫婿,抑或是已經成婚了。每每想到此處,便覺得心房中似乎變得空空茫茫,回京的念頭也愈發迫切。
避塵珠幽幽閃着光芒,似乎一隻蠱惑人心的貓兒眼,透過那冷冰冰的微芒,似乎瞧見了一雙魅惑的眼睛。
眼尾上挑,眼角氤紅,又冷又媚,似笑非笑,眉間的牡丹花钿折射出七彩的光。他能夠清晰地分辨出這是三年後的阿滿,猝然從一個女孩變成了一個女人,褪去了天真與純善,取而代之的是涼薄與魅惑。
是世人口中放浪形骸冶豔無雙的靈仙公主。
他不敢注視那雙眼睛,那雙眼睛會令人迷失,可她卻無視他的躲閃,笑着吻上他的唇。下一刻,染着丹蔻的玉手就将匕首插進他的胸膛。
她貼着他的嘴唇低低輕喃:“辜負我,就要付出代價。”
心房裡傳來尖銳的疼痛,他一把握住她的手,語不成聲,“阿滿,别走。
“阿滿,别走……”
“阿滿……”
呼……
裴玄之自沉夢中醒來,心房刺痛,神志恍惚,一時不知今夕何夕。
這是一間簡樸的房舍,不大,卻很整潔。木桌上的石制香爐細煙袅袅,整間屋子都彌漫着極淡極安甯的香氣。
細碎的日光從窗隙中漏下來,細小的塵埃也染上了金光,怔忡地看了一會兒,他才醒悟過來,自己似乎在界碑處受了重傷,那一刀貫穿心脈,應是十死無生。
他摸摸自己的胸膛,裹着厚實的白布隐隐作痛,“撲通”“撲通”,心髒在真真實實地跳動着。
“吱嘎”
房門被推開。
雲雍端着藥碗進來,看見清醒過來的裴玄之不可置信地揉揉眼睛。
“少卿?你醒了?”
裴玄之張張口,唇幹口燥,喉嚨沙啞。
雲雍三步并作兩步來到床前,伸手去探他的脈象,激動道:“少卿吉人天相,大難不死,真是奇迹中的奇迹。”
裴玄之問道:“公主呢?”
雲雍的笑意淡了下來,“公主失血過多,如今還在休養當中。”
裴玄之一驚一急,難道是她在山間行走時遇見了猛獸,抑或是被活死人所傷?因而詢問起詳由。
雲雍撓撓頭,也頗費解,不知該怎麼描述當時的情況。
與公主在迷霧中失散後,羽衣衛同一些行屍走肉一樣的怪物交了手,且戰且退,失陷于大山當中。
幸而豆子從小就出入高山深林,能夠在不見天日的深山老林中分辨方向,尋找水源,躲避猛獸。
一行人跟着豆子摸索幾天,一身狼狽,終于來到山腳下。不意竟在山腳的界碑處碰見失血昏迷的公主和心脈寸斷的少卿。
公主靠着石碑将少卿攬在懷中,一手握着長刀,一手落在他的嘴唇上,少卿的臉上身上俱都被鮮血浸透。
待将兩人分開時才發現,公主全身上下唯一的傷口就是手腕上的劃傷。
衆人面面相觑,難道是公主見少卿生機斷絕便割腕自盡了嗎?
容不得細想這些怪異之處,隻能先将兩人縛在背上,先行下山尋醫。路上偶遇了回鄉避難的鄧九娘和範秀才,才知道龍應縣裡亂作一團,根本不是什麼好去處。
如今他們一行人正是借宿在鄧九娘家。
口齒中似乎湧動着腥甜的氣息,裴玄之撐起上身,撩開棉被,就要去隔壁探望李持盈。雲雍連忙勸道:“少卿不要擔憂,殿下的性命無礙,隻是失血過多,時常都在昏睡中。”
裴玄之堅持下床,雲雍隻能改為攙扶。
夢中的悸痛還萦繞在胸口,一夢十年,十年如夢,過去太遙遠又似近在眼前,想見她的心情是如此的迫切。
裴玄之推開緊閉的屋門,床帳深處,她靜靜安睡着,那雙冷而媚的眼眸斂在蒼白的眼睑之下,遮住了似笑非笑的鋒芒。